柬埔寨|诈骗新闻背后的文明古国 元朝使节记下吴哥王朝风土人情
【艺文编按】柬埔寨最近屡屡以诈骗集团基地的形象的各大媒体出现,不常被提及的是——一千多年前,柬埔寨曾经是文明昌盛、制霸东南亚的高棉帝国。本文节录自麦田出版《南洋读本:文学、海洋、岛屿》的〈柬埔寨:没落的古国〉一章,由为受过新闻与人类学专业训练的阿泼所著。作者以人类学的深入与新闻的广度视角,书写东亚各国的边界忧郁情境及其与华人的千丝万缕关系,本篇文章聚焦介绍元朝使节周达观与柬埔寨古国的关系,以及作者与柬埔寨越南边境的所见所闻。为阅读需要,部分撷取内容有些许调整.
柬埔寨最有名的中国人,就是元朝使节周达观。他或许不是吴哥城天字第一号观光客,但却是第一个留下游记的旅人,而他所写的《真腊风土记》,据说也是元代之后中国人移民“真腊”最重要的线索和参考。
我这个排名不知第几千万号观光客,赶著清早,来到吴哥城大门口买票。售票人员看了看我的护照,吐了句华语:“你好。”我们惊喜地望著他说:“你好。”才正好奇他为何说华语时,他就丢出第二句话来:“周达观。”而后留下一个微笑,转身为我们处理票务。我和同伴这才恍然大悟,相互指著对方背包里的《真腊风土记》大笑。
“周达观”这个名字在柬埔寨,比在中国有名。如果不是周达观记录了吴哥,也就没有人可以保留被战火烧尽的旧日辉煌;若不是这本书留下这个王朝珍贵的吉光片羽,也就没有西方探险家来撬开这道被历史反扣的大门。柬埔寨人或许相当感激这位元朝使节。
周达观从宁波出发,从温州搭船顺著东北季风到达占城,再逆水到达吴哥。和我们这些观光客走的路线有些类似—由首都金边沿著大河(Tonle Sap River)搭船逆流,北进洞理萨湖,往西北的暹粒而行。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河搭船,只见黄土岸上的草房、树丛、田地和稀稀落落的房舍,在我的兴奋中慢慢变小,最后只剩下天和水无缝连结,我的视野仿佛失去方位象限,摊平成泛黄画纸般的二维世界,只有马达声溅起的水花能激起仅有的真实感。
书名:南洋读本:文学、海洋、岛屿
主编:王德威, 高嘉谦
出版社:麦田出版
原本想和西方游客在船头上享受海一般的湖光,但七月日头凶,猛地将我击退。我像被捕抓的湖鱼般冰缩在船舱内,睡去了三个小时终于到岸。
船还没靠岸,湖上人家的生活律动已将我晃醒:高脚屋孤立在湖水间,屋前平台上有著抽烟的男人和洗菜的妇人,孩子们跳下水对船上的我们大笑高呼挥著手,小贩在舟上叫卖著菜,连警察局都架筑在波澜间,一身英挺的警员站立在竹台上盯著我们,影子摇摇晃晃。我想像著一辈子离不开这片湖的人生,猜想观光客的到来,或许是他们一天之中最佳的娱乐。
暹粒到了。这个挂著法国林荫风情的小镇,藏不住南国的古朴气质,安静的面容足够让旅行者安稳睡一觉,好让我们迎著晨光中朝古城的笑容走去。
城内巴阳寺(Bayon)将贾亚瓦曼七世(Jayavarma Ⅶ)的头像顶上天,阳光射在他谜样的微笑上,让人不禁瞇起了眼,瞻望著巨石化成的宏伟。五十岁才登基的他,像是要和时间赛跑一般,左打占婆,右冲建设,创下吴哥王朝的巅峰,现在大多吴哥建筑遗迹都是他辟下的;而后,这个庞大的文明古国慢慢退到历史舞台后头,藏了起来。我们自以为站在这里便能进入时光隧道,为了和自己无关的他人伤感。
周达观或许和我看著同样的风景,但并没有旅人的感伤。他是造访“真腊”的使节,他的责任就是让南方国家称臣进贡,同时教化这个“化外之地”,让他们归于文明天威之下。周达观到吴哥的时间,距离打造吴哥盛世的银发皇帝贾亚瓦曼七世去世已有半个世纪之差,当时泰柬边界战火蔓延,真腊已经不复过往强盛,但在周达观的笔下仍然富庶无比。
挟著帝国天威,周达观等人带著文明的眼睛,探查真腊的风土民情以及国家政治经济。他像记帐一般记录了高棉种种珍奇异物,从地理风俗到花草走兽,从建筑农耕到服饰语言,这八千五百字的“笔记”,仿佛是本游记,又像人类学家的田野笔记,甚至有博物志的规模。
“山多异木,无木处乃犀象屯聚养育之地。珍禽奇兽不计其数……。”他同时记录著哪些中国有,其余中国无:“禽有孔雀、翡翠鹦哥乃中国所无”、“兽有犀象、野牛、山马乃中国所无者”、“不识名之菜甚多,水中之菜亦多种”、“有不识名之鱼亦甚多,此皆淡水洋中所来者”等等。
当时间跨到七百多年后的今天,大众媒体和旅游猎奇冲淡人类的感知后,我们不再为不认识的花花草草惊讶,也透过书籍萤幕熟悉那些素昧平生的飞鸟走兽,于是周达观细细留下的文字,也就不会再重现于我们这一代旅人的笔记里。
旅人如复制明信片一般,以相似角度拍摄这个世界遗产,上传到互联网,以千篇一律的语汇和形容词表达了它。但过去的那些故事,只能任人想像,无人可以重述。
在各种游记,少不了吴哥寺(Angkor Wat)的宏伟影像,吴哥窟以此为代表。而周达观是如此描述那令我望之生畏、爬到腿软的吴哥宫室的:“国宫在金塔、金桥之北,近门,周围可五六里。其正室之瓦以铅为之,余皆土瓦。……屋头壮观,修廊复道,突兀参差,稍有规模……。”
不过,单是描述建筑,相当无趣,周达观不知是否加油添醋,竟在其后描摩了一段精采故事:国王每天晚上都要睡在宫室上头的金塔,人们说那里面有九头蛇精,是这个国家真正的主人,且是女身。每天晚上国王都要到这宫殿和她缠绵,此时,就算是国王妻子也不能进入;而后,国王才能和妻妾同睡。如果有一晚没去面会这个蛇精,那么国王的死期就到了;如果一个晚上没到这个宫殿,就会灾祸上身。
这九蛇精就是印度教建筑中常见的“Naga”,柬埔寨人相信这条蛇是有灵性的生物,能带来善和恶,福和祸。而在这些辉煌的石栋寺殿中,到处都是万千神佛,是众神居所,也是生前和死后重叠的世界。国王,就在其间。
当然,庶民是不可能亲近王族的,他们只能在口耳相传的八卦中,敬畏著君王、神祇和不可知的命运。而周达观就这样记下了民间的窃窃私语。
周达观停留十一个月后离开。一百年后,吴哥王朝终被泰国击溃,抛弃都城南迁,周达观记录下的京城也被丛林淹没,只留下他的文字在世间传递,证明传奇存在而真实。
1819年,周达观所著的《真腊风土记》被译成法文以及诸多语言,撩动西方好奇,寻寻觅觅找路,渴望敲下这被丛林埋藏的神秘门砖。在吴哥相关调查报导陆续出版后,探险家亨利.穆奥(Henri Mahout)才在1861年发现了它,经过大肆宣扬,吴哥王朝终于从丛林中显身。“此地庙宇之宏伟,远胜古希腊、罗马遗留给我们的一切,走出森森吴哥庙宇,重返人间,刹那间犹如从灿烂的文明堕入蛮荒”是穆勒对吴哥的惊叹。
***
我们搭著船顺著湄公河往越南南部走,恰与周达观走同个水路离开柬埔寨,不同于这位元朝使节的是,我们在越南暂时打住了旅程。
尽管从地图上看,越南和柬埔寨这两国相依,只是一条国界的距离,但我们搭乘的快艇在湄公河面上“跃跳”了两个小时,在艳阳曝晒和水花溅淋的折腾下,才真正到了柬埔寨的河上关防,比搭车还颠簸难受。
当不停吼叫的马达闭了嘴,快艇往湄公河岸边靠上后,我们顺著略陡的河岸爬到一个小亭子前—这就是柬埔寨口岸Kaam Samno,柬埔寨海关人员在我们的护照上盖了章。再走几步,穿过一个铁丝网,就跨越了边界。船夫引领著我们走一小段路,朝一个三合院内比了比,示意我们在这里办理入境手续。
这里是永昌(Vinh Xuong),越南的湄公河口岸。
没有军警也没有X光扫描,只有一条慵懒的大狗,趴在“海关”前。
我们进出不同房间,填表、检验证照、行李,申报海关,最后,身著制服的越南海关人员拿著我的护照,检视一下签证,查阅一下资料,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挥挥手,我便“进了越南”。
我们在进出这个七月正午太阳烘烤的三合院之际,就完成了“过境”,整个程序像是沙漠幻影般,让人有些恍惚。但没有任何人会想在那条“边界”上耗费过多的时间心力,只想快快跨越,仿佛不走,便会封进另一个时空象限。因此,即使海关小屋凉爽惬意,我们还是连忙离开。
事后想想,总让我有些失落与疑惑。
台湾是个岛国,“出入境”的场域时常在机场进行,“出国”也常需要靠飞机完成。搭乘飞机,是一种点对点的跳跃感,时间虽然流逝,但窗外的风景像是冻结一般,移动的感觉也就凝结在机舱之中;而后,下飞机、过海关、拿行李等等一整套费时费劲的程序,才是完整的出国回国的经验,相较于此,陆路或水路的“跨国”体验,总让人感到新鲜又有趣。
这不是我第一次以水路跨越边界。我去越南前一年,才由英国搭船到荷兰,在北海上,莫名地便过了境,至今我仍无法记起自己究竟经过何种程序进了荷兰。但我清楚记得在西欧各国以陆路过境时,总会有人上车检查护照,“China中国(中国China)。”他们总会这么嘟哝。
相对于欧洲国家海关的“嘟哝”,越南海关过于沉默,让我松一口气之余,也有点不习惯的无聊感。我原以为,没有多少台湾人如我们一般选择水路,所以这里的海关会先大惊小怪一番。
步行到旁边的小茶亭等候船只时,那里已经有人了,就像那些愿意浪掷数个月时间壮游的年轻人一般,眼前两位来自比利时的情侣,已经在中国旅行两个月,顺著湄公河南下越南,预计将在印度结束长达半年的旅行。染著长途旅行的风尘,他们挂著明显倦容,“湄公河很了不起。”看著眼前宽阔大河,这对旅人忍不住赞叹。
船来了,我们站起来,向这对旅人道别,上船往朱笃(Chau Dou)前进,从这里到朱笃两个小时航程所经的土地,就是我们足下那个波动著的大河所冲刷出来的近五万平方公里的三角洲,就是中南半岛最知名的榖仓。这里,早在公元三、四千年前,便是柬族之地,至今,仍有大量柬族居住在此。
当十七世纪法国人在此绘制地图时,这块土地虽归柬埔寨所有,管辖权却在越南手上—当时的柬埔寨受挟于泰国和越南,拥有领土却没有统治权。曾经霸据中南半岛的壮阔帝国崩毁不再,失去它拓张的土地,但湄公河还是沉默地推著红土,刷出能孕育生命的大地,如同河岸的农人低头犁著田,植下日复一日的岁月。不论国界如何随著国家势力游移,领土跟著扩大或缩小,这块土地上的居民,尽管命运摆动,但生活如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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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阿泼,六年级生,本名黄奕潆,生于高雄,长于彰化,受过新闻与人类学专业训练,曾担任记者、NGO工作者以及偏远地区志工,目前专事写作。著有《忧郁的边界:一段跨越身分与国族的人类学旅程》、《介入的旁观者》、《日常的中断:人类学家眼中的灾后报告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