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也许》如何令一代考生同写错误的正确答案?|何福仁

撰文: 何福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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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前我写过一文,题为《闻一多的〈也许〉并非写女儿立瑛》,指出闻一多的名诗《也许──葬歌》并非闻氏哀悼女儿立瑛夭折之作,尽管副题是“葬歌”。这文发表在关梦南编的《诗潮》月刊第三期(2002年4月)。

文:何福仁 | 原题:悼亡的佚诗及其他

之所以写这篇文章,是因为这诗当年是香港中学中国语文科的指定范文,会考是要考的,而好几种通行且得教育署(当年不叫教育局)核准的教科书,编者无不当是闻氏哀悼女儿立瑛之作,我曾加以表列。更大的问题是,就我所见,先后有过三次会考试题,考问《也许──葬歌》哀悼的对象。全港学生几乎人人报考,影响不可谓小,当年中学仍行五年制,两年预科。有人会因此升不了预科。第一次考出来(1997年),问题云:

闻一多《也许》一诗的描写对象是谁?(1分)作者对这个描写对象抒发了什么感情?(4分)试举例说明。

我见不妙,曾去信考评局,约略指出这诗哀悼的并没有特定的对象,但肯定不是闻氏女儿立瑛,简而言之,闻诗发表于1925年3月27日的《清华周刊‧文艺增刊》九期,原题为《薤露词──为一个苦命的夭折少女而作》,诗发表时他仍在美国;而立瑛逝于1926年冬。我的根据是闻一多长孙闻黎明为祖父编的年谱。

查年谱印证原诗

《薤露词》出诗集时改为《也许》,个别诗句也稍作修订。但此信石沉大海,并没有回复。令人生气的是,后来看到考卷的评分参考,仍然认定答案为女儿立瑛,否则没有分数。公开试出题时是按例同时拟定答案的。为免重蹈覆辙,因而写了上述文章。

当时想,《诗潮》容或读者少,总会有一二位执掌考评拟卷审卷的老师读到,又或者有人转告吧,他们应会稍加留意本地的书刋的,题目已经很清楚。我并且也不想太高调,令人难以落台,所以也不提考卷一事。这想法当然不妥,《诗潮》的读者,比我想像中更少;又或者拟卷审卷的老师根本就不同意我的说法也未可知。因为三年之后,会考试卷又出此题,问题相似。我马上写信给考评局,并连同该文,托专责高考中文科的主管递入。这一次,有回复了,我一直保留这信,立此存照。(上略)《也许》的写作对象是谁,可以争议。至于今年会考题目,问的是“抒发了什么情感”,并不要求学生指明对象的身份,考生不必回答是作者的女儿。(下略)

说《也许》的写作对象可以“争议”,问题在这关乎一个人的过世,岂有女儿病未至死而先作悼诗之理?真是荒唐的官腔。问的同样是“抒发了什么情感”,不必指明什么,事后看到评卷答案,仍然是“女儿夭折的悲痛”,此见并无“争议”之实。最近和一位任教中学中国文学的老师聊天,无意中提及闻一多的《也许》,仍然以为是闻氏悼女之作,这或竟仍是本地师生普遍的看法。所以重提此事,并非没有意义。我们多少总受年轻时在课堂学习的影响,愈用功,影响愈深,而考什么,往往就主宰老师教什么,学生学什么。

“曹冲称象”据陈寅恪的考证,其实来自佛经

此前,高考中国语文及文化科曾选用毛子水一篇范文《中国科学思想》,文中提到“李约瑟问题”,他论证中国人有研究科学的才具,例子是引用小小的曹冲称象的故事。毛氏说︰“我只用这故事来表明我们民族对于科学实验的设计能力。”我做过一文《从称象到称烟》,指出这故事据陈寅恪的考证,其实来自佛经;此例充其量只能说明印度人有研究科学的能力。谁能研究科学,根本无需证明,何必自讨苦吃?真要追问,也许要揭开大脑,借助认知神经科学(cognitive neuroscience)之类。更重要的还是后天的各种条件、配套。毛子水的文章写于上世纪五○年代。陈先生之作则发表于一九三○年的《清华学报》,其后收在《寒柳堂集》,原题也是相当清楚的:《三国志曹冲华佗传与印度故事》。毛子水曾自称乃陈寅恪的老友,竟不读老友的名文。

毛氏之文,本身就殊欠“科学思想”,可作反面教材,令人失望的是,当时香港的教科书,也没有一本指出他的错误。我的文章在《明报月刊》发。数年后,毛文换走了,这未必是由于芜文。如今则此科索性报废了。我想说的是,近年香港教育改革不断,反反复复,中学一度废弃指定范文,如今又指定了,虽以经典古文为主,不等于就保证没有问题,其中就有许多因时地落差而尚需厘清的理念,我们不能因循习见,一方面固然要把作品放回历史情境里去阅读,但另一面又要跟今天的生活、价值,以至审美协商,正是通过这种今昔比对的阅读,才能赋经典以生机,也由此凸显经典的意义。但中文老师教学之外,诸多杂务,久已苦不堪言,不得不依赖教科书。因此一本良好、有识见的教科书实在非常重要。

闻一多的确写过两首哀悼立瑛的诗,但......

说回闻一多,闻一多的确写过两首哀悼立瑛的诗,但不包括《也许》。一首是我们熟悉的《忘掉她》,另一首,则是全集没收的佚诗:《往常》。这是大陆一位专研废名的学者陈建军教授最近发现的,我一位朋友把消息传来。

陈建军偶然翻看旧刊,发现了这首闻一多的作品。据称《往常》刊登在1926年11月16日第1卷第13号的《政治家》半月刊“文艺”栏内,署名闻一多。《政治家》是上海国立政治大学的学生刊物。1926年8月,闻一多应聘到上海出任吴淞国立政治大学教授兼训导长,应是新履,教学与教务交缠,难以抽身探问留在湖北浠水老家病重的女儿。

陈建军教授也是湖北浠水人,曾告知闻一多的孙子闻黎明此事,闻黎明很感兴趣,答应倘再版《闻一多全集》,一定会纳入此诗。陈氏并且推断《往常》也阐释了闻一多的另一首诗《我要回来》,之前有不少论者认为那是一首“爱国诗”或“爱情诗”,把这两首诗联系起来,可确定另一首悼念立瑛的诗。兹附录《往常》:

  往常听见咳嗽的声音,
  听见那里打了一个喷嚏,
  我知道谁是你的仇人,
  我知道风霜又欺服了你。
  往常我日夜受著虚惊!
  我灵魂边上设满了烽堠;
  只要你远远的哭一声,
  我可以马上加鞭来营救。
  往常你偶尔也笑一声,
  像残灯里吐出一丝红焰。
  你笑一回我便吃一回惊!
  知道这笑还支持得几天?
  往常你突然叹息一声。……

  四岁的孩子为什么叹息?
  我当时抽了一个寒噤,
  再不敢问那一叹的意义。

(本文原为作者Facebook帖文。作者写作及发表于2015年10月。此文亦见于《像她们这样的两个女子》。本文不代表艺文格物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