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回忆台北旧居生活 想念香港闺密施南生|镜前镜后
编按:林青霞出版第三部书《镜前镜后》,“艺文格物”获天地图书授权转载林青霞笔墨一二,从经典艺人的笔触记载,探首昔日香港与台北的种种片段;从林青霞与摄影师提供的照片,观赏一个时代的开始与终结,记住朴素与美好,认识不一样的林青霞。
闺密 | 文:林青霞
能够被她纳入知己的名单可以说是非常幸运的,尤其是唯一的红颜闺密。
1979年年底,我离开电影圈,在美国待了一年半。1982年回港,电影的大环境改变了,许多新锐导演出现,徐克是其中最亮眼的一位,他找我拍戏。我们约在九龙北京道巷子里一间叫Palm的地下餐厅见面,餐厅门打开,迎面而来的是一对非常特殊的男女,女的头发比男的短,服装新潮,男的山羊胡,艺术家气质,是施南生和徐克。他们轻松的喝酒聊天,英语噼哩啪啦的,我仿佛见到不同世界的人。
施南生给人的感觉绝对是无敌超级女金刚,她腰杆笔直,服装件件有型,每次见她都好像从服装杂志上走出来的人。我跟她有约时,会刻意打扮一下,自以为蛮好看的,一见到她,就知道我输了,她总以为我是对她好才这么说。可不是吗,有一次我们在日本一家钢琴酒吧喝酒听音乐,日本人听说有一位香港来的明星,都朝着南生微笑点头,我高兴的对坐在我旁边的南生说:“他们认为你才是明星呢。”记得八三年我在嘉禾电影制片场拍摄徐克导演的《蜀山》,偌大的片场,乌烟瘴气的,打赤膊的工作人员叫嚷着打灯光,摄影师正在聚焦于我的特写,我顶着一尺高的头套,趴在高台上,整个头悬空在高台外,等待拍摄下一个镜头。正感觉无聊得厉害,把头往左一偏,突然发现一名女子一、二、三歩跨进片场,在门口驻足,烟雾迷漫的片场透着大门外的强光,照射出那个窄裙、高跟鞋、短髪女子长长的身影,简直是天外来人,不用想,必是施南生无疑。
施南生不算是美女,但是她的出现总会让人眼前一亮,光芒盖过周边的大明星大美女。张叔平说得传神,某次日本影展,张叔平和王家卫导演的太太正在吃早餐,施南生推门进来,她戴一副黑色太阳眼镜,一身新潮打扮有型有格,迳自走到一张桌旁坐下,悠然的拿起一枝烟点上,两只手指夹着烟,手肘支在餐桌上,微微的扬起下巴,刹那间张大师和大导演太太都感觉自己好渺小。
我们是不打不相识。1985年我拍徐克的《刀马旦》,按照计划是拍完后,就跟南生去伦敦为周凯旋的戏院剪彩,然后直接去美国。没想到计划不如变化快,去伦敦剪完彩还要回香港再拍几天戏。听到这个消息我已经老大不高兴了,没想到去伦敦坐的是经济舱,在飞机上睡觉莫名其妙的被一个小孩打了一下头,到达酒店又发现化妆箱被偷了,样样事都不顺心。第二天早上,见到南生在游泳池边优哉游哉的吃早餐,我就跟她抱怨,结果没说几句她就哭了起来。老兄,我气都还没出够,她一个女强人怎么说哭就哭了,倒像是我欺负了她似的。她倒也好,哭完了,眼涙一擦就陪我大街小巷的逛,又买了一个新的Louis Vuitton化妆箱送给我。三十五年了,化妆箱到现在还保留着。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天是她跟徐克的结婚周年纪念日,他们一个在香港,一个在英国,因为第一次没有一起庆祝而暗自神伤。自此以后,我们开始互相体谅对方。
贾宝玉和林黛玉结的是仙缘,我跟施南生结的是善缘,因为拍摄她的《东方不败》,之后我在香港接拍了许多武侠刀剑片,因而认识我的夫婿,在香港安了家。我和Michael结婚是施南生和徐克签字证婚的,记得那天她穿了件粉红色旗袍,是那种最传统的款式。表面上她是一个现代先锋女性,骨子里却是非常传统,那天她像母亲一样,坐在我床边殷殷交代:一,要我把英文搞好,她说因为Michael 是企业家,需要用英文的机会很多;二,要我把电脑学好,将来跟孩子容易沟通。
2003年12月30日凌晨三点,电话铃响,那一端泣不成声,在抽抽泣泣、断断续续声中我听见南生说梅艳芳走了,我耳朶紧贴电话,“哭吧!把所有的悲伤都哭出来吧!”我说。她哭了好一阵子才挂电话,之后我睡觉就梦到南生和梅艳芳,第二天起床偏头痛得厉害,脑神经一跳一跳的痛了好几天,我想是因为分担了她的极度哀伤而造成。这通电话让我知道自己已入了她知心朋友的名单,因为她是那么的要强,绝不轻易把脆弱的一面展示给外人看。
金庸先生说得好,南生是唯一的对老公意乱情迷的妻子。她是百分之百的痴情女子,将自己奉献给她心中的才子,她崇拜他,保护他,把他当老爷一样的服侍,她最高兴的事就是徐克高兴。情到浓时她跟我说,徐克是个艺术家,他需要火花,如果一天有个女人可以带给他火花和创作上的灵感,她会为徐克高兴。有一天那个女人真的出现了,她还是会伤心,我想尽办法安慰她,她唯一听进去的话,就是,“把他当家人”。从此她收起眼涙,表面上看不出她的痛,照常跟徐克合伙拍片,照常关心他,照常帮他安排生活上的琐事。但她形单影只,有时候跟她吃完晚饭送她回家,我在车上目送她瘦长的背影,踩着酒后不稳的歩伐走进寓所,直叫我心疼不已。
施南生在影剧圏呼风唤雨,在中、港、台监制了许多引领潮流的大片。她带领了港式喜剧潮流,代表作有《最佳拍挡》︑《我爱夜来香》;她带领了社会写实片,最轰动的是《英雄本色》;她带领了拳脚片,以李连杰主演的黄飞鸿系列为主;她带领了武侠刀剑片,以《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为首。大陆电影市场开放,她以最新技科监制了许多3D电影,如《狄仁杰》系列。
2017年2月10日,施南生获得第六十七届德国柏林国际电影节颁发“柏林金摄影机奖”(Berlinale Camera),这是一项类似终身成就奖的殊荣,表彰国际上杰出的电影制片人,南生也是有史以来第一位获奖的女性制片人,这是她一生的最高荣誉。早在2015年5月,南生已经拿了意大利第十七届乌甸尼远东电影节颁发的“金桑树终身成就奖”,巧的是2018年4月22日,我也获颁了同样的一座终身成就奖,南生站在当年她领奖的舞台上颁奖给我,这对我们二人都意义非凡。2013年10月,南生获法国政府颁授法国艺术与文学军官勋章,我带着三个女儿到法国驻港领事的官邸分享她的荣耀。她一生获奖无数,不胜枚举,每一次领奖她必定会感谢一个人─—徐克。
南生不喜用“闺密”二字形容友情,我也不喜欢“闺密”这个新词汇,但是我跟她旅行经常睡一张床,大被同眠,半夜三更聊起各自的初恋情人,咯咯咯的大笑声在空气中荡漾。她是做事的人,不会在电话上聊天,也被我训练得一聊就是半个至一个钟头,这样的友情也只有“闺密”二字可以形容了。我上台怯场,2018年香港国际电影节为我举办了“林青霞电影展”,3月31日,施南生和我有个对谈,她事先在家里做好功课,到了现场时跟工作人员说她只是陪衬,要他们把我的灯光打好就行,不用管她。我知道她会保护我,放心的把自己交给她,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自然、最成功的一次访谈。
南生是个出了名的孝女,施伯母卧病在家调养期间,南生服侍得无微不至。每年伯母生日,我们一众好友都会到施家吃福临门酒家到会的菜。伯母爱打牌,南生下了班就陪伯母打几圏,但她从来没有出去打过。有一次杨凡过生日,在中餐廰举办一场麻将比赛,她应邀参加,我们二人一同前往,她一派上海高贵淑女装扮,手上挽着皮包,一面走着一面喃喃自语微微害羞的说:“从来没有跟别人打过牌,现在居然去餐厅打,还要比赛,真是不敢相信。”我暗自偷笑。那天有四桌,我跟南生、张艾嘉、贾安宜一桌,张艾嘉不停的放炮,南生独家大赢,她很过意不去,拼命的放张给艾嘉,不料越放还越旺,有一付牌简直是奇牌,十六张牌她杠了五杠,手上只剩一张牌,最后还自摸了。这把牌大得不得了,对对胡的五暗杠。结果她得了麻将大奖,奖品是黄金做的“中”、“发”、“白”三颗大麻将。我跟她说:“这是孝感动天,老天让你得奖回家讨妈妈的欢心。”
施南生把我的女儿们当成自己的儿女在爱,女儿们也当她是第二个母亲。她想到自己十六岁时去了一趟非洲,令她眼界大开,因而影响了她的一生。在爱林十五岁,言爱十岁那年,特别为她们安排了一趟南非之旅,让她们在大自然里近距离接触狮子、老虎、大象和许多野生动物。她冒险的带着孩子们搭乘热气球,从空中俯瞰地面景物,感受置身云层的滋味。参观南非总统曼德拉住过的监狱,听导览员讲述他在狱中的大爱精神和坚韧毅力。她一再强调非洲之旅,对于拓展孩子的世界观会起很大作用,他们会永远记得这个旅程。
旅途中有一天爱林若有所感的轻声问我:“妈妈,南生阿姨会不会很寂寞?如果阿姨有需要,我愿意亲身照顾她。”言爱在母亲节会多送一份礼物给她,并附上一封文情并茂的卡片,那封信比写给我的亲多了,南生看了感动得流泪,珍而重之的收藏着,我一点也不嫉妒。她们知道我在写南生,言爱说,“你一定要把她的优雅写出来”。爱林说,“希望你把她的漂亮和她内心的爱写出来”。
不认识施南生的人或者会感觉她高不可攀、难以亲近,如果进入她的内心世界,你会想像不到她内在的温柔和情意,这跟她酷酷的外表完全两样。她有一套独门武功,只要兴致来了,她会用英文模仿德国、新加坡、印度、大陆和香港空中小姐的广播口音,加上各国惯有的动作、表情,演得惟妙惟肖,次次都引得满场拍台拍椅的轰然大笑,并且数十年来屡试不爽,这是她的葵花宝典。
施南生关怀社会、同情弱势族群,参加许多公益活动,也担任萧芳芳创办的护苗基金副主席。喜欢一个朋友容易,尊敬一个好朋友并不多见,我对南生是超越了尊敬。尤其是听到她说,她已签了同意书,决定身后把器官捐献出来做医学研究,其后化做春泥滋养花树的成长。她把她的爱献给了徐克,把她的聪明才智献给了电影事业和社会大众,未来还会毫不吝啬把她的身体献给宇宙大地。
施南生叱咤风云凡数十年,我真希望她能退下火线,轻轻松松过她喜欢过的日子,如果还能享有那么一点浪漫情怀那就更好了。(2020.06)
我魂牵梦萦的台北 | 文:林青霞
朦朦胧胧中,不知有多少回,我徘徊在一排四层楼房的街头巷尾,仿佛楼上有我牵挂的人,有我牵挂的事。似乎年老的父母就在里面,却怎么也想不起他们的电话号码。
2019年夏天徐枫邀请我去台北参加电影《滚滚红尘》修复版的首映礼。有一天晚上,朋友说第二天要去看房地产,对看房地产我没甚么兴趣,只随口问了一句去哪儿看?一听说永康街,我眼睛即刻发亮,要求一起去。朋友知道我也住过永康街,看完房地产,体贴的提议陪我去看看我曾经住过的地方,我不记得是几巷,到底三十多年没回去过,仿佛天使引路,我迳自走到永康公园对面的六巷中,在一家门口估计着是不是这个门牌号码,刚好有人出来,我就闯了进去,一路爬上四楼,当我见到楼梯间的巨型铁门,我惊呼“就是这间!我找到了!”原来梦里经常徘徊的地方就是永康街、丽水街和它们之间的六巷。顾不得是否莽撞就伸手按门铃,应门的是一名十八岁的女孩,我告诉她我曾经住在那儿,请她让我进去看看,她犹豫的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刚才跟着我一起上楼的郝广才即刻说“她是林青霞!”
拍完第一部电影《窗外》,我们举家从台北县三重市搬到台北市永康街,一住八年,这八年是我电影生涯最辉煌、最灿烂和最忙碌的日子,也是台湾文艺片最盛行的时期。
重重的鐡门闩嘎吱一声移开,一组画面快速的闪过我的脑海。妈妈在厨房里为我煮面、楼下古怪的老爷车喇叭声、我飞奔而下、溪边与他一坐数小时、铁门深深的闩上、母亲差点报警。那年我十九,在远赴美国旧金山拍《长情万缕》的前一睌。
走进四楼玄关似的阳台,竟然没有变,一样的阳台,母亲曾经在那儿插着腰指骂街边另一个他。
走进客厅,真的不敢相信,仿佛时光停止了,跟四十多年前一模一样,我非常熟悉的走到少女时期的卧室,望着和以前一成不变的装修,我眼眶湿了,妈妈不知多少回,坐在床边用厚厚的旁氏雪花膏,为刚拍完戏累得睡着了的我卸妆。转头对面是妺妹的房间,走到另一边是父母的房间,他们对门是哥哥的房间,突然间我呆住了,那张 cappuccino 色的胖沙发还在,静静的坐在哥哥的房间中,那是我不拍戏的时候经常坐着跟母亲大眼对小眼的沙发。
我站在客厅中央,往日的情怀在空气里浓浓的包围着我。八年,我的青春、我的成长、我的成名,都在这儿,都在这儿。这间小小的客厅,不知接待过多少个说破嘴要我答应接戏的大制片。琼瑶姊和平鑫涛也是座上客,在此我签了他们两人合组的巨星电影公司创业作“我是一片云”的合约,这也是唯一的一部一林配二秦。在这小客厅里,也经常有制片和导演坐在胖沙发上等我起床拍戏。
小时候住在偏远的乡下村子里,都不知道有台北这样一个地方,没想到有一天飞上枝头,不但定居台北,竟然还有三个台湾总统跟我握手呢。在我二十岁的时候,到中山堂看我自己主演的《八百壮士》。电影结束了,灯还没亮,隔我三个座位有位先生站了起来,跟着导演和周围的人都站起来了,那人态度温和有礼气宇不凡,导演介绍我是女主角,他跟我握手,我第一个感觉,这人的手软得跟棉花一样,从前听父母说男的要手如绵,女的要手如柴才是富贵命,导演看我愣在那儿,马上加一句,这是蒋经国总统,我还没回过神来,他已经被簇拥着离开了。 第二位是他还没当上总统的时候,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在圆山饭店的立法委员鸡尾酒会,酒会中场,走进一位长相、气质和风度都极度完美的翩翩公子,好看得不得了,当他握我手的时候,真希望时间能够停止,让他再多握一会儿,他是马英九总统。第三位跟我握手的总统那时候已经卸任了,有一天我在高尔夫球场,见到一位老先生正在开球,那球打得不是很远,但旁边围着的人一致鼓掌,氛围有点奇怪,我看他一个人坐上球场的车子,好奇的望望,感觉有点面熟,不敢确定的上前问道:“请问你是总统先生吗?”他微微点头称是,并跟我握了手,他是前总统李登辉。
九岁时搬到台北县三重市淡水河边。中兴桥离我们家很近,那时最开心的是大人带我们坐着三轮车,经过中兴桥到台北吃小美冰淇淋。高中读新庄金陵女中,放学总是跟着住在台北的同学一起搭公共汽车,过中兴桥吃台北小吃店的甜不辣配白萝葡,上面浇点辣椒醤,那滚烫甜辣之味至今记得。高中时期,几乎每个周末都跟同学到台北西门町逛街、看电影,我们穿着七十年代流行的喇叭裤、迷你裙、大领子衬衫和长到脚踝的迷地裙,走在西门町街头不知有多神气。我就是在高中毕业前后那段时间,在西门町被人在街上找去拍电影的。
台北的大街小巷、阳明山的老外别墅、许多咖啡厅通通入了我的电影里,如果想知道七十年代台北的风貌,请看林青霞的文艺爱情片。从1972年到1984年我都在台北拍戏,这十二年共拍了六、七十部电影,台北火车站对面的广告牌经常有我的刊板,我读高中时期流连无数次的西门町电影街,也挂满了我的电影招牌。我人生的转变比梦还像梦,回首往事,人世间的缘份是多么微妙而不可预测。
白先勇小说《永远的尹雪艳》里的女主角住在台北市仁爱路,仁爱路街道寛敞整洁,中间整排绿油油的大树,很有气质。我喜欢仁爱路,1980年代初,我用四部戏换了仁爱路四段双星大厦的寓所,电影的路线也从爱情片转成社会写实片,拍写实片,合作的人也写实,那时候手上的戏实在多得没法再接新戏。有个记忆特别鲜明,一天晚上,制片周令刚背着一个旅行袋,旅行袋里全是新台币,拿出来占了我半张咖啡桌,人家一片诚意,不接也说不过去。他走了我把现钞往小保险箱里塞,怎么塞都不够放,只好把剩下来的放在床头柜里,好多天都不去存,朋友说我真胆大,一个人住在台北,竟然敢收那么多现金,而且还放在家里。
八四年后大部份时间都在香港拍戏,偶尔回到台北拍几部片。九四年嫁入香港,结婚至今二十五年,我魂牵梦萦的地方还是台北。这次回到永康街,才知道梦里徘徊的地方,我进不去的地方,就在永康公园对面六巷x号的四楼。(2020.01)
寻书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