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凿字人生】没被认同的文化人 师傅文锡:我们不过是打铁佬
无牙伯伯走来凿字档口吹水,说老婆80几岁要求离婚但人又不肯搬走,于是无牙伯伯从内地娶个四十几岁农村女人,在老婆面前和那女人搞,老婆眼冤终于搬走。文锡凿一下擡起头搭一句:“他很风流的。80几岁人,那女人日日帮他擦背冲凉。”无牙伯伯笑得没有牙,“都仲得…都仲得架……”文锡又低头凿字,每天他坐在档口凿下凿下顺便接收几种人生。
另一种人生叫疯癫。街头远处有人拿著喇叭喊,文锡一听声就知道那人是谁:“这女人每天都拿喇叭经过这里,喊一大堆东西,肯定是失恋失到傻。”文锡说完,我转身看见短发女人拿著喇叭经过档口,很大声,每走一部弯一下身子,几乎要哭出来。途人都像我冷冷看,文锡的话更冷,“城市就是这样,生活紧张,傻的人通街都是。”
坐在街头,文锡每秒钟都在等待来买字的伯乐,但是来者往往不是伯乐。
摄影:梁鹏威
练字
“文锡﹗”
“哗﹗好耐冇见﹗”
这次来的是四十多年没见的同学。以前他们一起在顺德读书,文锡来香港后从未见过面,这次是他们第一次重逢,站在档口轻轻说两句话散去。
文锡想起在顺德读书的时候,上课跟著老师写字帖学书法,下课回家他用手指沾水,在地上的红色砖头当成字帖一划一划练字,写出来的字是透明的,哪会有风格可言,有时也必须花钱买些真的字帖来练真的书法。
一个爱写字的中学生,在七十年代算得上是文化人了,但是1975年来香港后,文锡只能做装修、地盘等体力劳动工作。“铺石屎铺了两年,那些石屎要放入一个篮用机吊得很高,有次眼白白看到一个装石屎的篮跌下来,好在没砸到人,吓怕!不做了!”
卖字
写字最终成为文锡的依靠,初时他来到旺角亚皆老街大华银行(现朗豪坊雕塑对面),80年代这里有一整排文字人开字档,各有各功架风格,文锡常说那是“公平竞争”。他说字档这门生意先是由楼梯底开始,“以前有个伯父在楼梯底专写油漆字,好吃香架,他的字字体粗壮,很多装修佬钟意。老豆叫黎钢,死了交由仔黎振接手,那个黎振嗜酒,年纪大开始手震,一边写一边震下震下,后来也就死了。”
黎氏父子的楼梯底字档,至少吸引了十个字档来亚皆老街揾食,文锡就是其一。他指著现在的旺角站出口鱼蛋档,仿佛看见以前:林仪、许一龙、许为公、外号龙震天的刘飞龙、李伟玲、上海佬谢仆、华戈、区基、黄忠,逐一点名,加上他自己,十个档口排排坐,各自挂上自己的北魏或王体字体,各自守在档口等待赏识自己的伯乐。
买字的伯乐什么种类也有,用红布写乜乜乜开张,黑布白字写清货大减价,结婚写鸾凤和鸣,死人写挽联。来什么人文锡就得接什么生意,歌女来要写霓虹招牌,地盘佬来要写“小心路滑”,失意的人来要写“莫失莫忘,Please remember your dream”,减价的人要他写“平足生活每一天”。有时是写毛笔书法,有时用3M胶贴挑字贴在玻璃,那时还没有凿字。
偷字
文锡总认定有些人会花时间来回于档口,观摩各家文字,没有拜师却偷了师,而他自己就是这些偷师者的师傅。大华银行结业,十个档口的位置转到永旺麻雀馆附近,分散各路,文锡搬到对面街,在胡丁强隔壁。十个档口之中除了华戈搬上楼教书法,其余八人陆续过身或下落不明,字档剩下文锡和胡丁强在亚皆老街“只抽”。文锡对胡丁强的愤恨几乎全写在路边,文锡在对联上写“欢迎比较”,署名是“中年人”,分明针对胡丁强的一头白发。几十岁人还有一啖气。
凿字
凿字是后来兴起的。道理和3M胶贴上挑字差不多,只是胶贴换成锌铁、𠝹刀换成锤仔,一下下敲打凿字。凿字生意比书法稳定,多数农历新年才有客人光顾写挥春,平日来档口的都是各类型的佬——地盘佬、水电工程师傅等,通常一个地盘要凿廿几四十张警告字牌,包括小心地滑、油漆未干、非请勿进、请勿吸烟等,另外也要凿些喉管编号等,用锌铁凿的字,以乳胶漆喷或髹油,每块用天拿水抹一抹便可重复使用。做出入口贸易的有时也来落单,货物运送过关要在纸箱写Hong Kong Duty Free,用凿好的锌铁喷比较快手,一些老行业老规矩为文锡带来一班老顾客。
但是连文锡他自己也看不起凿字,若是毛笔书法他每张都在下方署名“文锡”,凿字的字同样出自他手,却没有署名。他用一种起起伏伏的广东腔、一副鄙视的样子说:“凿字很低贱,几块铁一把锤,我们都不过是个打铁佬!”别人都问,他的手指怎么粗壮得一点不像写字人?文锡摸一摸无名指胶布说:“你看,早几天凿伤的,我们是粗人,哪称得上什么文化人。”
文锡也明白凿字佬与文化人的差距将随著时代慢慢缩小。最近,有些组织派人来档口找他开班教人凿字,第一次他借口很忙缺席,第二次我们再见面时他第一句话便说,“昨日去了教10几个中学生凿字,那个组织准备好架撑,我拿个锤去就可以,架撑实在太重。学生凿得几好,不过有几个凿到错晒。”现在剩他和胡丁强两档凿字的,而胡丁强80岁没法随处走,62岁的文锡身子还算强健,传承的责任自然落到他身上,但他却一时说忙、一时说要低调。
识字
无牙伯伯还站在档口,他和文锡说起股票、楼价以及加拿大。他们也曾因97回归而移民加拿大,无牙伯伯去多伦多,文锡和家人则去温哥华。文锡笑伯伯笨,“多伦多无论什么时候都冷死人,温哥华天气舒服得多,多少明星移民去温哥华。”“那边静过头,静到有只蚊飞过也听到,静原来可以很恐布。”所以他们都回来了。文锡告诉伯伯一个笑话,有次他在温哥华的餐厅上厕所,男女厕指示没有公仔只有英文,他看不懂,折回头叫餐厅的人告诉他,“几丑怪啊﹗”无牙伯伯说:“X,直接开门入去啦﹗入错咪入错啰。”这种不识字的“丑”把文锡带回街头继续摆档,无牙伯伯X来X去的粗口、喇叭女人的疯癫,以及文字里的一撇一勾一凿一锤,于他而言才最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