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权㓥房户是如何炼成? 丧母堕单身队 轮候三年又三年上楼无期

撰文: 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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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饭、蒸合掌瓜和枝竹的味道盈满㓥房单位,郑小姐(Lily)其实不特别爱吃合掌瓜,只是妈妈没牙后常常煮,贪瓜蒸熟后淋软,妈妈可用牙肉细嚼慢咽。妈妈走后,煮合掌瓜成了习惯。“她喜欢吃印尼小吃,香口的、浓味的。红烧鸡翼,加洋葱、栗子,她次次看见就开心。”Lily说。
与妈妈轮候公屋的日子一眨眼过了五年,妈妈等不及“上楼”便去世,剩她一人住入90呎㓥房。轮候公屋日子的计算方法有变,要再延长。40多岁的她发现自己原来一直屈身于房屋政策的幽暗角落,“你承诺三年上楼,我等了。妈妈走后(等近六年),我还是等。那时我还存希望。”
摄影:郑子峰

Lily现在下班就在深水埗买𩠌,她吃得少,十几蚊可以煮到一餐甚至两餐。
你承诺三年上楼,我等了。妈妈走后(等近六年),我还是等。那时我还存希望。
单身㓥房户 Lily

“有时会把厨具放马桶上”

这个长沙湾㓥房单位月租5,000元,未计水电,占Lily收入近半。厨房和厕所合一,厨房只有放一个细小锌盆和电饭煲那么大。“空间不够,有时会把厨具放马桶上。厕所细好定锌盆细好?我宁愿后者。”Lily倒入白米和水,把𩠌菜垫高在米上笑道。“在香港,不是愈小的单位愈便宜,愈小的单位一样贵。”她说。

以前煮合掌瓜是因为母亲没牙后适合吃,现在竟成了习惯。

2013年申请公屋 “那时我还相信政府”

她以前在商业公司上班,后来因为兴趣使然转职学校慈善工作,月入万多元,加上80多岁妈妈的高龄生活津贴和关爱基金的照顾者津贴,生活还算可以。那时她听到时任行政长官梁振英承诺三年公屋上楼,有了排公屋的念头,于是2013年3月和妈妈申请“天伦乐优先配屋计划”,“当时梁振英说三年能上公屋,我还信的。”甚至为了符合公屋条件,曾向校方主动提出减薪。

轮候公屋的日子,Lily和妈妈两人租了另一个300多呎的太子单位,初入住时月租5,000多元,后来业主年年加租,直到最后一次过加幅1,800元,最终月租达8,000元。“你租就租,唔租就罢的态度。”妈妈那段时间刚患脑退化,她怕老人家适应不了搬屋。

妈妈过世,Lily在长沙湾物色㓥房,“现在业主算不错了,肯换冷气又买遥控畀我!”她笑道。

这样一等就是五年多。梁振英常强调房屋政策是“重中之重”,但“3年上楼”的承诺成了空话。截至去年底,全港有150,200宗一般公屋申请。单身申请者是另一条队,有约117,400宗配额及计分制下的非长者一人申请;一般申请者平均等5.5年才获派公屋,除非你是长者——长者一人申请者的平均轮候时间为2.9年。那段时间,朋友追问她何时才有屋住,但她想乖乖等总不会出差错,直至妈妈某晚突然晕倒,不久去世。

唯有提起妈妈Lily才忍不住恸哭。
没有因为三年上楼承诺不达标而处理我,就把我扔到单人队伍,难听点说就是重新再排啊。我没想到政府根本没体会轮候的人排了多久、面对什么处境,到底是否政府失职?这些事情,没人跟进。
Lily

等五年公屋 妈妈过世后跌入单身计分制

妈妈走前,受认知障碍影响,短暂记忆很差,但从没忘记过女儿。那几年,Lily上班时把妈妈送到日间长者中心,下班接她回家,每日如是。带母亲去看医生,某次医生突然叮嘱她:“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吃吧。”

“以前他没说过这种话,这句话我记到现在。妈妈过世之后,我慢慢回带,开胎发现有些预示告诉她差不多要走了。是很不舍得,但妈妈一定也想‘好死’,她怕痛,这样走是最好的。”Lily抹去眼泪,说是那份学校工作帮她度过那段日子。有人批评她自己选了人工低的工作,没得怨,但她觉得有些事不能用钱衡量。

她忙着处理妈妈后事,适应单身的生活和哀伤,并没为意自己被房屋署归类至配额及计分制下的非长者一人申请,直至2017年尾她才知原来一切推倒重来。“我问房署这种情况有酌情处理吗?他们答说没有。”她曾经写信去房屋署陈情自己的情况,但没收到回复。“没有因为三年上楼承诺不达标而处理我,就把我扔到单人队伍,难听点说就是重新再排啊。我没想到政府根本没体会轮候的人排了多久、面对什么处境,到底是否政府失职?这些事情,没人跟进。”

记者就情况向房屋署查询,发言人指并没有备存由家庭申请转至非长者一人申请的个案数字,而有关申请会即时被纳入配额及计分制内,按申请人于该申请获登记时的年龄计分,而其于家庭申请的轮候时间会全数计算入其非长者一人申请内;又提到轮候时间与选择地区有关,比如选择居于市区需要轮候较耐。

她问,母亲等不及三年上楼的承诺去世,她便自“天伦乐”跌入非长者一人申请队伍,是否如同重新轮候公屋?
等三年和等五年相差很远,妈妈也等不到了。你做不到早点说,我可以返转头,但我现在40岁、50岁了,如何再做楼奴?我乖乖地一路行,你愈将我退后。
Lily

“我是基层中的夹心人”

“我是不是信错了政府?等三年和等五年相差很远,妈妈也等不到了。你做不到早点说,我可以返转头,但我现在40岁、50岁了,如何再做楼奴?”她抖擞精神说:“但那不是我的错,是政府令我以为可以安居乐业却没兑现承诺,加上我的不幸所导致。”以前有议员建议她跟妈妈切割关系申领综援,她哇地一声哭了,“我乖乖地一路行,你愈将我退后。我是基层中的夹心人,有能力、单身,也有交税的。如果要我隐瞒什么才能上楼,我宁愿不要。”

㓥房闷热,梅雨天时墙壁发霉、装饰生锈是等闲事。
我是基层中的夹心人,有能力、单身,也有交税的。如果要我隐瞒什么才能上楼,我宁愿不要。
Lily

以前不热衷政治 选择信政府

Lily后面,甚至有一波没能置业、也没信心轮候到公屋,干脆放弃的人潮。非长者一人申请的公屋配额较少,若申请人于18岁开始申请公屋,苦等30多年才“够分”(截稿前为419分)。2018年,房屋署调查发现,非长者一人申请在过去5年锐减近六成,由2014年的2.4万宗跌至2018年的1.06万宗。

一个人生活,重心也慢慢转变。她以前不热衷政治,她知道菜园村逼迁,不解政府为何拆别人的屋,也知道政府卖地,但从没深究背后原因。“以前觉得不关自己事。”忙着照顾妈妈已经够累,她选择相信政府,是业主最后一次加租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难道身为租客便完全没保障?坊间很多人说业主大哂,实情是这样吗?”

虽然愤怒又不解,她还是尽力装扮房间,偶尔煮顿好𩠌给自己吃。
为什么没有租务管制?业主现在不忧没人租。为什么卖地表中不勾出土地起公屋?为什么填海而不用使用率低的军营?愈来愈少自然区域,可以不碰就不碰吧。
Lily

逆权师奶:从政治冷感到走在游行前线

于是她向摆街站的“关注基层住屋联席”查问,甚至加入街坊小组,隔周开会讨论房屋政策。Lily成了一个不断问问题的街坊:“为什么没有租务管制?业主现在不忧没人租。为什么卖地表中不勾出土地起公屋?为什么填海而不用使用率低的军营?愈来愈少自然区域,可以不碰就不碰吧。香港愈来愈不公平,偏向有钱的一方,以前的房屋楷梯,因为政府不去做某些事而堵塞了,住屋环境变得病态、失衡、不公。”

她在长沙湾物色㓥房,心里的底线是要有阳光就好,月租5,000元左右。至于没有预想过的湿焗和虫蚁就是后话了。“穷人所谓的穷,是生活达不到基本标准,而他的穷是因为政策或环境转变令他愈来愈穷。愈知道政府的体制运作,愈无力和失望。”

Lily年轻时的照片,贴在妈妈留下的木柜上面。
我朋友的仔女,或是他们的孙仔女(面对住屋情况)是最惨的。单身没有包袱,做到为何不做?
Lily

Lily也没想到自己今天成了记者招待会的发言街坊,走在反对明日大屿计划的游行队伍之中,在要求政府收回粉岭哥尔夫球场的街站中收集5,000多个签名。“我以前政治冷感,还在安乐窝嘛,我也觉得too late了。我在水渠街看着来来往往低头的人群,我想,他们就是以前的我啊。”

她说,开初参与小组的确是为了自己的住屋权利,后来觉得都这把年纪,又无儿无女,为何不走出来争取下一代更好的房屋条件?“我朋友的仔女,或是他们的孙仔女是最惨的。单身没有包袱,做到为何不做?街坊在社会有义务,也有权利,你沉默、不行动的话,就会失去权利。”

“街坊有义务,也有权利,你沉默的话就会失去权利。”她说。
安居乐业说的是一个窝,对我来说,是工作累了可以回去,再让我出去周围飞的地方。我对这里没有归属感,毕竟只是个暂住的地方。
Lily

“香港这环境怎组织家庭”​

吃着饭菜,她掩嘴低声说:“不是想吓怕你,但香港这环境怎组织家庭……”

总是带着笑,不卑不亢的一个㓥房户女子,只有提起过世妈妈才眼眶发红。住在狭小单位,梅雨天要一个人应对墙上的霉菌、蛇虫鼠蚁和合一厨厕,她总有方法克服,又自得其乐。比如剪开一个十蚊洗衣袋,贴在不能打开的窗户当作装饰。比如在角落吊起信仰的金句,将丁香放在窗边驱虫,每天把地板清扫得干干净净。

“既然要这样生活,空间没得变,内笼总可以变。人总得花点心思,有些要求。”她看窗外的苏屋邨,说道:“安居乐业说的是一个窝,对我来说,是工作累了可以回去,再让我出去周围飞的地方,是自己的,有归属感的。我对这里没有归属感,毕竟只是个暂住的地方。”

没有归属感的地方,却不知要住多久,唯有尽力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