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惩教员︰监狱很高压 职员打人不出奇 工作与内心矛盾终辞职

撰文: 何洁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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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rvey喜欢看警匪片,他小时候的世界,是黑白分明的。直到长大当上惩教职员,就在监狱中迷失于黑白之间。
工作两年多,他有两个自己。一个是读社会科学、抱人文关怀,当惩教是为了让囚犯感到被爱被尊重的自己;一个是在监狱当二级惩教助理,见过犯人惹事生非,因而接受职员对他们施以掌掴的自己。
他30岁,三年前辞职,开初仅以为是工作沉闷,出来后静静反思,忆起离开因由原是工作与心底产生强烈矛盾,“我最大的交战,是在入面,分不了是非黑白、谁对谁错。”

学堂被凶致绝对服从 做惩教先学做“犯人”

他入职原因基于从小到大的使命感,“儿时看警匪片,见坏人逃之夭夭十分生气,长大后想当纪律部队,‘攞正牌’捉坏人。”他大学入读社会科学学科,毕业后,朋友都说惩教工作严厉而黑暗,他便更想到监狱看大场面,渴望与在囚者对话,让他们感受安慰与鼓励,得以重生。

初入学堂,他首先目睹的是,洗脑式指令如何令相异个体变成有规律的团队。成为职员前需受训大半年,每天跟指令做事,“学员回答问题反应不及、答错问题,都会被大声反问‘你哑㗎?’,然后马上做掌上压和跑圈。每天阿sir会检查床铺,少许不整洁就会被骂‘无嘢呀?要我教你呀?咁大个人考得入嚟,唔系连摆枕头都唔识呀?’,那些指令和语气让人受压,即使认错,都要受罚。”

他坦言受到喝骂式对待时,纵然作为准职员,感到自己竟也如同犯人,并深感训练是洗脑过程,大家心知,不听命令是有后果的。但他的心态后来转化,从害怕指令变为发现服从的好处,“服从会令到件事加快程序,一班人能够快速完成某件事”,如是他自我修正,感到如同犯人的心情只维持了两星期,加上教官严厉程度下降,很快就从不适应过于规律与高压的生活,变为渐渐习惯。

虽然他不认同所有指令都是对的,还是觉得咽一口气,就可以进去看另一个世界。在他看来,监狱的程序和规则是一条黑白分明的界线,因此有定律的训练有助适应日后高压环境。同时,他也一步步内化了一种直接、少有自由意志、强调要跟程序和指令而集体行动的做事模式。

他喜欢寻根究柢。同学间不时道听途说,谈起各种打犯故事,他不断问长官传闻真确性,却没得确实回应。他引述沙展回应,一般都是说没亲眼看过,未能求证,但强调每个职员都可以自己选择怎样做事,建立一套惩教方式,不用跟前人做法。

得不到真切答案,传闻成了迷思,如是监狱变得更为神秘。一方面,他幻想入面是否真的如“监狱风云”,住满各个黑社会,龙蛇混杂,期盼自己的关怀有用武之地;另一方面,他带著必须跟足程序与听从命令的思维,走进一道道铁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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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监狱的程序和规则是一条黑白分明的界线,有定律的训练有助日后习惯高压环境。同时他也一步步内化了直接、少有自由意志、强调要跟程序而集体行动的做事模式。(毛淳宇摄)

监狱是大人与细路的角力:我自己也想证实同僚有冇打人
 
他的工作是负责准时开关仓房大闸、看守与押送犯人到不同的活动地点。两年多下来,平淡的狱中场景教他失望,他自言如活于一个平行时空。“看电影《同囚》、网上评论与报章报导,才首次听到种种被虐情节。我一直没见过职员打人、犯人开大片互殴。回想起来,的确有种遗憾。”他以遗憾形容,并非嗜血,而是出于一种好奇,“一直听到很多似是而非的传言,大家各执一词,自己好想证实,唯最终并没机会。”
 
曾见证过犯人被虐打的前少年犯麦以马说过,相对少年劳教中心,成人收押所简直是“天堂”。

Harvey不愿透露自己于女监或男监工作,唯指“也许是少年与成人监仓的分别,在当值的监狱没有见过同事作出言粗口语言与肢体暴力”,他不相信自己工作的监狱有打犯之事,但从各种传闻与犯人自白,他认为在同一时空下,其他狱牢是有可能发生凌虐情节的,正如他曾在学堂追问教官,出名打犯的“沙咀”与“壁屋”有没有虐打情况,唯得到的回应都是“无从稽考”,于是他结合环境与经验作出推论。

他没亲眼看过,但在入面两年多,即使没见过大场面,还是能以亲身感受过的高压环境运作逻辑、每天看值日官使用各种高压怀柔与离间并存的手段、在囚者挑衅的面目与职员要不容有失地控制主场的角力作出推理,最终倾向选择相信,如果其中一个元素处理不来,就会爆发临界点,继而发生打犯情节。“开初在学堂求证不了,会保持中立,不信任何一方。但后来入监仓工作,会懂得推断,我倾向相信是有的。但程度去到哪里,实际打犯的原因到底是谁先挑衅谁而引起,我也会留有质疑。”

他形容,监狱是一场大人与细路的角力,“很多犯人从前在出面是话事人,入来要听规矩,自然出现‘点解我要听你讲?’的对抗性。曾听过所员(在囚者)说职员‘你只是看更、是狗来的、一世都留在这’,听到就愤怒。我明白他们无处发泄,但又深受言语凌辱。如果是我睇场,可能动手打了。”他回忆当时的值日官没有回以侮辱言论,只任由他们挑衅,而他也只在内心感到阵阵厌恶。
 
面对众人的不稳情绪,角力来了。“职员作为看守者,如果视此为终生职业,就要有效地告诉所员,个场是我管的。一个沙展看一个场,如果遇上麻烦所员,不劲点去话你,好难让其他人知道,这是我主场。”
 
他说,住在里面的不是普通市民,而是谋杀者、毒犯……那种千丝万缕的权力关系,让惩教成为面对最深层矛盾的纪律部队。

任职惩教职员两年多的Harvey指出,“基本上所员都知规矩,太平绅士来巡,都会畀面不举手投诉。但如果职员不懂以各种手段与所员共处,令之间出现拉扯,就难以确保自己工作顺利。”(毛淳宇摄)

职员以分化、高压怀柔手段达至安稳状态
 
“职员要在监狱中保持稳定位置,就要施以不同手段。”
 
曾经,一个大仓大佬没跟从指示,令沙展不能维持秩序,便在派饭时先派给另一个仓,令到大仓所员纷纷怨言大佬,叫他难堪,“沙展会用不同分化手段,撩起内部矛盾,令自己的位置能达至安稳状态。”
 
每天,所员都会被分派到不同“期数”(工作场所)做事,狱中指引犯人于工作时必须穿衣服,但夏天的厨房太热,有主管便‘只眼开只眼闭’容许他们不穿,该主管便较易受到爱戴;相反,曾有主管不允所员脱衣,结果在太平绅士巡视时,有囚犯突然故意脱衣,令该职员受到问责。
 
他觉得在管理犯人这课题上,很难拿捏:“基本上所员都知规矩,太平绅士来巡,都会畀面不举手投诉。但如果职员不懂以各种手段与所员共处,令之间出现拉扯,就难以确保自己工作顺利。最tricky的位,是他们的手段时而收、时而爆。”
 
后来他发现,很多事都有某种合理的理据,没有单纯对或错,一方面,所员要在牢狱维持“话事权”以在群体间继续生存、另方面,职员又要在混杂各种背景的场所内紧掌控制权,双方便唯有时软时硬,才能把彼此放置于能够共存的管治关系中。

两个自己:理解在囚者 也明白职员
 
渐渐,他生出两个自己。他明言,无论是坊间流传职员会对罪犯施以拳打脚踢、迫令当众自渎吞精、打手板脚板,他都不能接受,但问及对犯人施以惩罚的底线,内心也有犹豫,“我想‘打巴’(掌掴)已经是最大让步、最后底线。如果‘自渎吞精’的虐待属实,那职员已到了病态的地步。但其他职员是否都袖手旁观?我又会质疑。”
 
他反思自己,即使曾遇过份挑衅的所员,也没有回以粗口或动手,最火起那次是“有个所员很麻烦,有搞串个party的态度”,他便大声回以一句“你无嘢呀?你系唔系咁呀?”他自言不曾以粗口回话,同时又指“老实讲,讲粗口是社会常态。其实所员之间也会用粗口沟通,职员对所员又怎会没有?其他职员以粗口对话总会有,但不至于暴力和凌辱的程度。”
 
记者问了几种对待方式,他不接受吐口水、扭耳仔、拳打脚踢,唯底线是接受掌掴,“当所员态度恶劣或令情况不受控制时,掌掴对我来说是一种最不侮辱的惩罚方式,却又能够有效拿回惩教职员的自主权。”掌掴无疑违反了惩教署的零容忍守则,他遵守指引之时,也会在心底思考若然情况失控,自己所能超越“界线”的位置与程度。
 
访谈期间,他多次表示在狱中从没见过同事作出违规行为,却又相信这些事情会在其他监狱发生,“人为了讨好一件事,可能什么都会做。如果职员为了讨好上司,证明自己能管到所员,可能会做些事。如果情况失控至临界点,职员是有需要处理安全问题、同时保住份工。所以我是倾向相信(虐待情节)的。”

记者问了几种对待方式,他不接受吐口水、扭耳仔、拳打脚踢,唯底线是接受掌掴。掌掴无疑违反了惩教署的零容忍守则,他遵守指引之时,也会在心底思考若然情况失控,自己所能超越“界线”的位置与程度。(毛淳宇摄)

他从小世界黑白分明,一心想做纪律部队展现使命感,教化“坏人”,直到他在里头看到种种灰色地带,明白各人基于现实考量而要保持权力,以手段把彼于磨擦于心理角力的关口。但由始至终,他没有完全忘记社会科学教过的价值,“不是所有犯都是坏人,听过有运毒的人,犯事原是要供养两个身体不好的母亲,虽然母亲从小没有照顾他,但他依旧孝顺。”
 
跟所员朝见口晚见面,他不时会跟他们聊天,曾有位毒犯被蛇头出卖,运送比协定时多出几倍的毒品,他会为其“冤屈”经历抱不平。他也会安抚初来报到的人,新来者无可避免地不习惯、睡不著或偷偷哭泣,他曾遇过一位因运水货被捕的单亲人士,在里面担心外头的儿子吃不饱睡不暖,便教所员写信找亲人、与福利官联络,对于刚进来不清楚程序的人,他予以陪伴。
 
回想当初,他希望以生命影响生命,“有些人的一生,没人跟他讲过你是被爱被尊重的,我是很想入去跟他们说这些话,于是与他们聊天。但有时又有种强烈感觉,很多时所员跟职员细说故事,到头来只是为了搏同情,或试探你的底线,让职员关照自己。”
 
他有两个自己,在跟所员聊天的时候,他愿意聆听与关注,但同时也会猜想对方诉苦念头背后所埋藏的动机。在充满利益与努力求存的氛围,他的思路受住环境影响而常变,处于前线员工面对的受压环境与自我价值观的拉扯之间,很多时都分不清楚两个人的交流,是出自真心还是互相利用,渐渐他视工作为工作,“本身有很多期望和想法,抱有百份之一尝试作出改变的机率入来,以关怀改变一个人的想法,后来还是退后到确保自己交更前相安无事就算,心态上只想尽快收工。”

分不清是非黑白 谁对谁错
 
访问期间,他会说“要让所员知这个场是我睇”、“想让他们感到被爱”、“感到所员与职员说故事是搏同情”。他的语调,不论是由上而下、还是以较为水平的角度凝望对方,脑海都有数种互相驳斥的声音。
 
他叹一口气:“职员生活与我十几年来的教育,是内心最大的交战。我明知他们犯事背后有值得人理解与明白的故事,但我又会为各种挑衅行为愤怒。我的身份是职员,要确保事情不能出错,入面的管治手法带有目的,但目的背后又有其他故事。”各种交叠,于他心头翻上几层皱折。
 
谈及最近的《同囚》电影风波,“如果少年犯所说的虐待情节属实,那一定要作出投诉和跟进”,但同时又说,“惩教署很难做,到底要用同情、教化还是极端手段?其实惩教署是否真的可以那么容易去承认有打人?一旦承认,整个制度会崩塌。惩教署不是简单的工作。每天面对整个社会都接纳不了的人,要去教化,但不能没有惩罚那部分,这件事让我出现各种矛盾,渐渐不能分清是非黑白、谁对谁错。”
 
在入面重复开闸、关闸、押送犯人的感觉会麻木,开初他以为自己离职仅是因为工作沉闷,后来回想,他发现处理不了内心拉扯才是最大因由,“有学员爸爸是惩教职员,工作训练让他惯于发出直接指令,回到家大声命令儿子做事,让他十分难受。一个职员下班,只能以同样严厉的态度对待家人,他不能有温柔的一面。职员的矛盾位,没什么人可以明白。”
 
问他有没有受到服从的重复性思维影响,他坚定答:“没有,要是有的话,我现在还在入面工作。”他不愿成为这个模样的人,如是从看守监狱到别过铁栏。
 
(应受访者要求,Havery为化名。)

就著虐囚的舆轮风波,我们访问了前惩教,也访问了前囚犯小超。谈及电影《同囚》及小超的自白,Harvey如是回应:“如果虐待情节属实,那一定要作出投诉和跟进”,并指出不能接受职员动用过份的私刑,若果“自渎吞精”为属实,他认为那位职员已接近病态地步。(毛淳宇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