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殓房不冰冷】 外科医生为尸体做手术 全因跟家属一个秘密
“曾先生,我是外科的李医生,现在为你缝针。”外科李医生走入来,为一个男病人,正确来说,应该是一具尸体做缝合手术。殓房的职员看到李医生亲自出手,更与这“病人”讲话,顿时觉得奇怪,“人都死了,何必多此一举”。
为了保持逝世者的仪容,病理科医生也为他们缝合一些小伤口;但较为复杂的,就需外科医生帮忙了。不过,要劳动到李医生,难道伤口很严重?不久,大家听到李医生说:“曾先生, 缝好了!”
李医生不只是敬业乐业,还有一个与病者家属的约定。
撰文:病理科专科医生陈嘉薰
在殓房办公室,我正和殓房主任讨论一些事,原本寂静的停尸间,倏地传来叫嚷:“曾先生,我是外科的李医生,现在为你缝针。”
嗯,我觉得奇怪,怎么停尸间会有人高声说话,像在动手术?我走进停尸间查个究竟,见不远处殓房服务员刚把一具遗体从储存格取出,放在推床上,旁边站着外科部的李医生。
员工打开裹尸袋的拉链,拿起毛巾,轻轻揩抺遗体的面容和腹部──遗体在运送途中,有时体液会经鼻孔嘴角尿道流出,而腹部的伤口,也会渗出腹水,殓房员工看见,会尽量为死者清洁。如发现遗体上留有导管或点滴时,也会尽量移除,以保持完好仪容。
医生对已逝的病人高声说:“曾先生!缝好了!”
有些时候,当身体因移除导管后出现碍眼的小伤口时,我们也会尽力把伤口缝合,但较为复杂的手术伤口,就需请外科医生帮忙了。
殓房服务员见我在不远处伫足,走近小声说:“医生要为死者缝伤口。”
“要劳动外科医生,伤口该不小吧?”我问他。
“不,只是外科医生曾答应家属为死者缝好伤口,就……”
原来男病人生前因肠坏疽,病情危殆,接受了紧急手术切除部分大肠,手术时发现肠道不宜接合,需分阶段待病情稳定后才再进行接驳手术,于是医生暂且把腹腔的伤口打开盖好,送进深切治疗部,等待第二轮缝合手术。料不到病人未及等待,就在深切治疗期间离世了。
李医生载上手套,把掩盖伤口的纱布除去,腹部的缺口像张开的拉链,让我们看到腹腔的肠胃,李医生打开带来的工箱,取出针线,一针一线的把“拉链”缝起来。
腹部回复原貌。完成手术,李医生用纱布清洁缝合的伤口,望着病人高声说:“曾先生!缝好了!”
员工向我噘嘴,扮了个鬼脸,眼神流露稀奇,仿佛在说:“何必多此一举?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就失去尊重? 所有遗体曾经都是人
我站在不远处,初时也觉突兀,这太戏剧了,从来在殓房,我们处理遗体和解剖时,都不会和死者放声谈话的。但望着想着,我开始欣赏这外科医生。
在病床边,作每项检查治疗,我们都会尝试和病人沟通,叫他了解同意。但在殓房,对于死去的病人,一切都像不重要。因为大家知道,病人毫无知觉,听不见,也毫无反应。“人都死了”。
于是我们都习以为常,用“都死了”的目光检视一切,恍如强势般高高在上,凌驾不再发声的弱者;由于太意识这是具尸体,就容易被蒙蔽,忽略他们曾是有血有肉的生命。这种态度难以带来尊重。
在殓房工作,当然无需整天哭丧着脸悲天悯人,但是如果把角度从死亡移开,让眼光聚焦生命,很多事情会变得不一样。李医生在我们面前,亲自示范什么是“虽死犹生”。如果让眼光聚焦生命,当你为死者清洁仪容时,不会因为“人都死了”,就随随便便。如果让眼光聚焦生命,当你想随便放置遗体时,也会想想,这遗体也是人。
邀请亲属核对遗体时,也不会优越而抽离的说:“请核对死者身分。”或“请看这尸体是不是你父亲?”因为你从不如此称呼接持人。你反而问:“请核实他是否你父亲?”谢谢你,李医生,在殓房为我上了宝贵的一课。对,“虽死犹生”,也是时候,唤起殓房对生命的醒觉了。
2011年,英国发表了一项“殓房服务在医院”的研究报告。报告指出,殓房自成一角,服务卑微而隐蔽,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源于“人都死了”的观念──人一旦离开,就脱离医疗系统,令殓房服务孤立,失去重视。要改善殓房对遗体的尊重,提升殓房服务质素,让殓房“走出去”与医院其他部门发展接轨,必须让殓房摆脱这“死亡”的框框。
殓房尤如两生花 生之终死之初
如何摆脱呢?报告提出一个重要概念──把“死去的人”和“遗体”,看成“病人”。死去的人,仍是医院一分子。把遗体当作病人看待时,可提升对逝者的尊重,殓房服务不再与医院割裂,且更贴近社会期望。
这种面向,正和李医生“虽死犹生”的为曾先生缝针,同出一辙。殓房,要在死亡中,寻找生命元素。死亡和生命,在殓房并不两极,更像两生花。
相传的“两生花”,开在“生之终和死之初”的路上。植物一蒂双花,两朵花背向而生。两朵花源于一蒂,该亲密无间,却互不相对,一 朵向阳,一朵向阴,一花向生,一花朝死。只是当花期将尽的时候,本是同蒂而生的两朵花,会同时移动花瓣,转身朝同一方向,彼此相向亲近。
殓房,是每人离世时必到之地。它是死后的第一道门,“生之终和死之初”的地方,仍存留对生命的依恋。在这里,生命和死亡,很亲近,像两生花一样连结相遇。
殓房如蒂,生死两生。生和死,并不像铜币的两面,非生则死。 生命,从来没有被死亡拒绝。为什么我总遗忘它呢? 生命是钥匙,带殓房从阴暗迷局中,走出开明。
本文节录自 《最后的房子》
作者简介:陈嘉薰,毕业于香港大学医学院,任职公营医院解剖病理部顾问医生,为香港大学医学院病理部荣誉副教授。日常出入殓房,也管理殓房运作。
工余从事小说创作,为香港作家协会永久会员及香港小说学会会员,曾获第二十届青年文学 “儿童故事”高级组第三名。一九九七年与其他作者合著《笑爆医院》后,获邀在月刊《突破少年》杂志撰写专栏,故事后来再经扩写、结集,成为嘉薰医生首本系列书,后又撰写讲解人体细胞与结构的历奇小说系列,及探讨社会议题的小说。
作品糅合医学专业知识与历奇文学,小说《细胞情人历险记》获香港教育城“十本好读”二零零三年度我最喜爱心理/励志作品,《死亡号外》荣获第三十三届汤清基督教文艺奖文艺创作组推荐奖。
出版社:突破出版社
本文经出版社授权转载,大小标题及引言,经过香港01编辑所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