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藏廿五年剧目在伦敦重现 翩娜包殊旧作呼唤平权
当代舞蹈界划时代传奇、德国编舞家翩娜包殊(Pina Bausch)遽然逝世已有十一年。迄今,她的作品在世界舞台仍然频繁地展演,其创立的舞团乌帕塔舞蹈剧团(Tanztheater Wuppertal Pina Bausch)以“未亡人”之姿、舞者们以肉身盛载翩娜遗留下来的前卫、洞见与精神,观众仍怀抱着深深的依恋和志念进场。撰文︰若山
刚过去的2月,在伦敦桥头堡剧场空间沙德勒之井剧院(Sadler’s Wells Theatre)上演了翩娜包殊其中一个甚具争议的经典剧目《蓝胡子──听贝拉.巴尔托克〈蓝胡子公爵的城堡〉的录音》(Bluebeard. While Listening to a Tape Recording of Béla Bartók’s “Duke Bluebeard’s Castle”)。以往,翩娜的演出以前卫见称,其作分崩离析、躁动不安,冲击、侵扰观者每一道神经。法国童话故事里的蓝胡子公爵,对历任妻子病态、残暴的爱,直到今天,此番两性角力间椎心刺骨的痛仍历久常新。
一如1977年初演时观众掩脸离场,怒不可遏,四十三年后,表演中途也有人不忍卒睹,拂袖离场。这就是翩娜留下的对世间所作出的残酷诘问,此番诘问从未过时。她走入政治,不是体制的、大论述的,而陷进恒常的权力角力——两性爱欲,暴烈温柔。在#MeToo反抗女性现代性压迫的运动浪潮里,这个剧团埋藏了二十五年的剧目,在舞台上重生。翩娜此作为新世代所下的注脚,值得我们深思。
爱恨纠缠比原著更甚
舞台布置成幽深荒凉的“城堡”一隅,属于富有的蓝胡子的“黑暗”王国。枯叶铺满一地,当舞者的身体划过叶子,嗖嗖有如死亡之声响彻剧场。白墙斑驳,高耸的楼层和门窗意味的并非自由的空气,而是难以逾越的囚牢。在原著里,蓝胡子把他杀掉的七个前任妻子的尸体,锁在第七个房间,新任妻子Judith成功逃离,而其营救的兄弟杀掉公爵,Judith继承了财产,跟一个好男人过着幸福的生活。巴尔托克的歌剧《蓝胡子公爵的城堡》可不是童话故事。歌剧把血腥惊栗的主题转移至人类心理的一些精神异常状态,妻子没被杀掉,只被藏在古堡内。
然而,翩娜的版本则作出第三重转化——Judith不是偷偷打开第七道门,她发现那七个妻子时,是和公爵同场。蓝胡子和Judith之间的关系比原著更爱恨纠缠,Judith甚至尝试改变和转化他。抹去悬疑,余下现代男女日常却又毁灭性的战争留下颤栗的痕迹。
蓝胡子和Judith偕同十对男女群舞者,透过重复、群舞和抽象/象征化的身体语言,把情节放大、由个别伸展到普及化的同一角力。男重复把女的头强行按压到裤档处,男人压着仰躺着挣扎的女人,背负着男人的重量,女人匍匐拖行。嘶喊。嚎叫。默立。狂笑。安静而歇斯底里。 欲望的狂喜和暴虐带来的痛楚紧紧扣连在一起:原本由玩乐的追逐到追杀;拥抱,挨肩,对方不接,女子失重,跌下倒地。
又或是,女子拥抱男子,被男子一把抓起,被倒吊。换一个情景是,女人用他们的长发鞭打男人。床单由飘飞的玩意变裹尸布。舞步抽象化恋人间典型的亲密动作,这些温柔动作往往演变成暴力的互动。
以悲哀形态呈现父权
相比原著,在翩娜的舞剧中,父权(patriarchy)以一种更复杂和悲哀的形态呈现,虽然蓝胡子始终是全剧最专横的人物。他推着唱碟机在舞台上到处走动,全程神经质地以他想要的节奏播放、停播、回带、重复播放巴尔托克《蓝胡子公爵的城堡》。有些选段重播一次又一次,有些时候音乐被公爵强行按停。除了掌控全剧的音乐,蓝胡子还会以拍手来控制舞者何时开始,何时刹停。但同时,蓝胡子看上去难以自控,焦虑地把唱机推来推去,动作时而粗暴,时而温柔,绷紧的脸色却从没见到权力为他带来一丝得意。
也就如近年#MeToo运动展示了性别平权表象背后,社会的男性主导现象没有消弭,只以较为隐藏但依旧无远弗届的方式衍生发扬。但同时,男性的自卑和无力感令其更为残虐,女性有时以温柔的力量来抗御、克服和改变对方——此剧在四十年前已预言了,两性权力在现代以更复杂的方式拉扯呈现。
从翩娜这出早期作品可以看到,她如何奠定后来标志性的美学风格,以及由此表述性别间的暴力母题。在后来的《穆勒咖啡馆》(Café Müller,1978)、《交际场》(Kontakthof, 1978)、《康乃馨》(Nelken, 1982)都可以看得见,舞者身上华丽的晚礼服,逐步被撕破。台上遍地花田或叶子,初时绽放着生命力和极致的美,但后来却是用来践踏的。《康乃馨》中男舞者变身变装皇后(Drag Queen),跃舞于花田却有像猎人般的男人在不远处搜捕他。芭蕾舞者困囿于取悦性艺术形式、社会建构的肢体训练里的生命状态,以及守旧的性别定型。变装皇后不停自转,姿势渐渐歪倒,至虚脱,至扑倒地上,屏着最后一口气,摆脱社会牢笼。
剧终,体无完肤,无所剩余。
鞭打中产阶级的伪善
四十年来,翩娜无情鞭打着中产阶级的保守伪善,揭示优雅上流文化的假面与残暴。华美背后,她展示身体是如何被社会建构的。翩娜把舞蹈和剧场结合,令身体作为一种体现(embodiment),体现对身体制度、结构性的压迫。同时,也在作品里,体现着决绝的抵抗。
翩娜的名言:“我不关心人如何动,我在乎人为何而动。”
每当创作新作品时,她都向舞者询问其个人经历与感受,然后要求他们就着那些感受,即兴创作。《蓝胡子》和往后剧作之源起,皆因她从不同世代的舞者身上听来了许多失败的爱情关系,她把握舞者每个个体独有的敏感,将之转化成象征性肢体动作。这些动作,可以是“舞步”,可以只是日常动作的抽象版本。这些动作在作品里不断重复——刚开始时,看上去像舞者和编舞者间的美学考虑,亦没排除即兴意味;但当舞者继续重复下去,动作原有的社会意义和个人情感便开始瓦解。
翩娜要把动作重复至舞者透支、观众倦极也未止。在《蓝胡子》以及后来的《穆勒咖啡馆》里,都有经典的撞墙环节,一群舞者如灯蛾扑火般,双手低垂,向舞台的两边飞奔,胸膛用力撞向墙壁,一次、两次……到五十次、一百次,那种停不下来的嘭嘭声、令旁观者异常振动,残忍的自毁,触目惊心,不忍卒睹。舞团的资深舞者、《康乃馨》主角之一艾玛兰迪(Amarante)曾经忆述,她重复自己即兴创作的撞墙姿势,开始感觉还好,但当连续撞墙二十分钟以后,她慢慢感到非常难受。不过,到后来,新的感觉和活泼的想法产生了。无尽重复,有如以真实时间(real time)把舞者身上受规范的艺术训练和社会建构逐步剥除,刺激观众去意识他们自己的身体——若舞台是“假”的,台下也不会是“真”。
偏锋风格影响后人
有不少评论开始质疑翩娜当年的棱角是否锋利依然,尤其是关于恐惧和爱的普世母题,因为她要说的,似乎都是我们知道且熟悉的。我却认为,她的作品放在今日仍然偏锋,乃是因为由艺术意念至两性政治,甚至总括的政治本身,我们仍未走出遍地的后现代语言碎片。翩娜逝世后十年,乌帕塔舞团首次找客席编舞家合作新剧,舞坛上炙手可热的希腊编舞家 Dimitris Papaioannou和舞团舞者们合作的《Since She》(2019年2月在前述剧院上演),展示他这些年如何受翩娜影响,看待现实、虚幻、人和各种当代物件和各种当世的情感,而他只是舞坛中云云其中一人。
所谓表达,所谓爱,所谓暴力,都没有一面倒的主导与服从,受害与施害,没有唯一的、能连贯解读而不自相矛盾的版本。舞台上如梦似真,两性间的权力关系,还有更深邃的、更流动的质地在当中。翩娜结合舞蹈和剧场,文字和姿势,身体与思考——她结合所有,并非因为它们之间可以互补成完整主体——这是她的德国表现主义翩舞家前辈所想像的——她结合所有,是为了强调舞蹈和剧场之间内在和各自的分裂。此种形式上的分裂正正表现出权力建构的复杂性。而且,有时候,个人的自主往往建立在试图抵抗暴力、冲破社会樊篱的失败和寻觅真相的不可能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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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刊登于第204期《香港01》周报(2020年3月9日)《埋藏廿五年剧目在伦敦重现 翩娜包殊遗作呼唤平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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