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厂故事.上】志记清拆前 一门四杰细说家族延绵人生

撰文: 郑祉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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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炷香啦。”像过去70年一样,开工前,志记鎅木厂一门四杰,惯常为鲁班先师上一炷香——这是石厂、水泥、木厂在内三行工人的老行规,恪守的人已经不多。妹妹点燃一束香,分给兄弟,由第二代主理人王鸿权带领,一抖香,一插香,肃穆无声,行礼如仪,初初由父亲王志到他们几兄弟姐妹,按次序轮流上香:王鸿权、王鸿德、王鸿强及王美娇。套回王鸿强的话,一众兄弟姐妹“拜鲁班、食木大”,木厂就是他们的生活支柱,厂房由父亲王志创办,八兄弟姐妹中,四人一直留在鎅木行业工作。摄影:高仲明

(左起)王美娇、王鸿德、王鸿权和王鸿强四兄弟姐妹。

10月中,地政总署人员突然来访,量度木厂占地面积,奏响了清拆香港唯一一间现存木材加工厂的第一声号角。

王鸿权写下了一封公开信:“已有70年历史的鎅木行业在香港发展的洪流中真的变得不合宜?但我个人总觉得木和人的关系是不会因时代的变迁而改变的。我们都是上天孕育的生命,生与灭的过程是必经,世界是平等的。中国人常说:‘天生万物皆(以)养人……’。”

下一句是:“人无一物以报天。”

志记的家族史像一部木厂的编年史,木材气味纠结了他们的童年。

在处理大型木头的“皮带锯”附近瞥见紫红色粉末,问是否红色颜料,“当然不是,紫檀木来的!”王鸿权一指,英国称为玫瑰木(rosewood),在香港可以泛指檀木。“本来进口原木,是因为英国人觉得香港有人力,可以活化两地经济,而且历经几次内战,香港人才好多。”上世纪五十年代,木厂多位于香港区铜锣湾地带,由政府批出短期租约。

木厂主理人王鸿权带领上香,排行第六的王鸿强站在他身后。

王志来自广东南海,农民出身,在澳门做过车夫,岂料二战后一场全港电车大罢工,促成了来港打工的契机,初时做木厂打杂,攒了钱,刚好亲戚出让北角渣华道的木厂,就在1947年开起来,先后搬到柴湾,35年前才到今日上水马草垄现址。

“我爸爸是外行人。”王鸿权说,爸爸做过厨师、轿夫,论了解木头,王鸿德和王鸿强青出于蓝。王志同时也是小女儿美娇口中“慷慨、仗义、勤力”的老好人,朋友众多,乐于助人。有一年台风来袭,半夜三更,横风横雨,有一群人坐船过来上岸,到木厂拍门要求收留,她记得是内地难民,“我爸妈就一二三,‘冚嘭唥’带上童军山石屋住,拎饭,又拎米,第二朝早食饱饭,就个个去找亲戚了。”王鸿权猜测是因“大跃进”而由惠州来港的难民,后来有几个留下来为木厂打工。

木厂地面,珍贵的紫檀木遗留的粉末。

命途多舛 无阻志记野蛮生长

随波逐流,志记已经历几次拆迁风波。第一次被拆是1956年,因兴建北角邨,政府下令收回租借的地皮,它被搬到柴湾童军山;到了七十年代,发展童军山山脚,它便搬至海边;1981年又遇上地铁发展,地皮坐落沿线,又搬;不到八个月,再因兴建东区走廊,不得不搬……至落户古洞,共搬迁四次。

1970年,整家人就住在木厂里,王鸿权记得当时寮屋部来童军山拆屋,大伙儿自行搬迁,重组设备。已经六十多岁的妹妹美娇如今说来仍惊魂未定:“拆啊,揸住锤仔,铁笔,系咁拆啊,拆啊,在楼上我们住那里望住他们‘倾铃哐啷’地拆,真的惊到喊,好强横的。”

他们八兄弟姊妹的生命,系于木厂行业的起落,也随拆迁而重建,如同不断延绵蔓生的枝桠,或开花结果,或绿意盎然,或枯萎,或折枝。木材扣连他们的生命,在童年生根发芽,青年分叉枝桠,待成年蔓生交错。

负责会计的么妹美娇每天打理木厂午饭,转眼数十年。

40多年前,香港木厂主要处理来自马来西亚沙巴等地热带雨林原木,在柴湾时坐落山寨厂旁,代鎅需求大,“好好揾”,“(好景时)一天鎅千几平方呎,三蚊一立方呎,一日赚成万蚊。”

王鸿强鎅木的一身武艺,来自到处跑学艺。自七岁起帮妈妈刨床板,连成一片的北角木厂区,他几乎都曾打过零工,刨过木。“我们靠双手的。”他指指经过的三哥“德记”(王鸿德)说,他在邻近另开德记木厂。王鸿强对木头痴迷,所有来源都一清二楚,谈起紫檀木、沉香、柚木等眉飞色舞。即使他像一本木材活字典,他最服一个人—长他两年的“德记”,更形容他是“鎅木界的天才”。二人以往是孩子王,比并鎅纸鸢,由柴湾赢到石硖尾,被称为“木厂仔纸鸢王”;一手一脚造木头车在斜坡竞赛,还加上了煞车;捉金丝猫,哥哥喜欢钓鱼,更说“他一生人在海里钓鱼”。

两个中学生,一齐砌一架船,周末出海钓鱼……这个哥哥,像木头沉默,也像木头倔强,“叻过人就好固执,自己知哪里有鱼钓,不会和人分享”,但在他心目中,什么都胜人一筹,他的一身功夫,也是十多岁时,德记跟隔篱木厂拜师后,一手一脚教出来的,“磨多少次,如何是好木,鎅各种木头用什么锯齿……”,毫不藏私。“他鎅的木是香港最好,磨锯,驳锯,硬有硬鎅,腍有腍鎅,厂的机器全部自己装。”他更懂维修鎅木机器。 及至1984年,他们花了好一段时间,木厂终于搬去马草垄现址。一切都得从头来过,王鸿强和德记两兄弟拍住上,不断赶工,安置“企头锯”需要掘地牢,熬了许多个月。

王鸿强从木厂走出去,创立自己古迹复修事业,常回来,因为他的根在这里。

父亲溘然辞世,王鸿强记得接到电话时,他们仍在施工,当下晴天霹雳。他一边忙父亲身后事,一边为公司事烦恼,因为父亲名下的银行往来户口即时被冻结,但他要立即支薪给工人帮忙搭厂,只有求姥姥告奶奶,向亲人借钱,几兄弟也夹份,直到政府批准妈妈继承遗产,拖了起码一年以上。

最后妈妈着王鸿权打理木厂,他一开始“什么都不懂,被伙记欺负得很厉害”。“我小时候在木厂最顽皮,最激老窦,又唔帮佢手。” 他一直记着弄坏了爸爸叫他修理的锯,明明德记可以钓鱼,有次同学来访,一同整木船划艇玩,岂料父亲王志一下砸烂了木船,全场愕然。他苦笑:“可能觉得我只挂住玩。”

木厂风波 负债一还十多年

父子终究是父子。王鸿权长大后一直做运输业,专门将木糠运到将军澳堆填区。他不是没有过风光的日子,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他初涉股票,就赢得六十多万元,甚至常常给钱爸爸用。谁料因投机炒孖展,把钱输光了,借助木厂地址,才能有认可地点,向房屋署登记住安置屋。当时黑社会不让他自行搭屋,父亲为了他,强自和黑社会谈判:“我个仔都系想起间屋啫,畀佢起啦。”在困难境况,王鸿权仍念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的儿子英年早逝,他追忆起小时候三个子女在中秋节煲蜡烛烫伤的往事,忽然感慨:“我想那段日子也是他(儿子)开心的童年记忆。”

木厂里堆叠的一根根木头,一圈圈年轮,他们四人都轻易认得。

结果1997到2000年木厂业萧条,曾经木厂林立的古洞,逐家倒闭。政府立法管制木材入口,主要为三十年来可循环砍伐的环保木,原木、热带雨林木因为过度砍伐,以致价格昂贵,难与加拿大已鎅好的平价木材竞争,鎅木厂生意一落千丈。因为营运方式,木厂常常向入口商赊帐两三个月,又有倒闭的木厂欠志记钱。

美娇16岁起在志记负责会计工作。她回忆,当时六神无主,也是最艰难时刻,“每逢电话响,都好惊,但又一定要听,债主日日上门追问,因木厂有地,有产业,可继续营运,再慢慢还债。”一还十多年,终于还清,“直至今时今日,仍有进口商债主的债未还完,他决定移民,说算了。不过就白纸黑字约好,假若收地就要将卖地卖厂所得全部还给他。”

人世间各有命途,长兄“王照记”才是最身陷这场漩涡的人。套用王鸿强的话,“最勤力,最好人,最信人,也最容易被人骗。”柴湾木厂时期,他于志记后面自行鎅木,不惜通宵挑灯。后于八十年代另起炉灶,“别人说拿几多货,二话不说,未找数就给木,拖一二三个月。”王鸿权黯然感叹,八万五工程全部选择环保木,“无人接货”,最终他欠款数以百万计,被告上法庭,宣告破产,亦随之辞世。

权哥有时接送伙计上班,留守的两兄妹每天必定和伙计一起吃顿饭。

2000年后,王鸿强没有再鎅木。他曾经执过教鞭一段时间,早在1988年因缘际会参与故宫的古迹复修计划,去过大江南北后,决定转行开设古迹复修顾问公司, 上环的鲁班先师庙复修工程就是出自其手笔。见惯世面的他,近年常回木厂帮忙,守护家传工艺。

古有谚语“亲兄弟明算帐”,若说突然接手却没争拗是骗人的。1985年德记木厂开张,王鸿德正式另起炉灶。德记从前专做贵价“山樟木”生意,但近年身体欠佳,已不再用大型机器鎅木。“以前阿德对我好差,之后木厂生意不好,佢生病就成日找我,问道:‘点解我以前对你咁差,你都好似唔嬲?’我答:‘我都无嬲过你’。”王鸿权脸上释然微笑,“年纪大,大家都睇化了”,这么多年来,假使他学到一件事,那就是“团结就是力量。”

王鸿权始终记得另一场更早的“风暴”,1962年台风“温黛”来袭,他才小学二年级,几兄弟姐妹怕得躲在皮带锯竹底下地牢木糠的位置,彼此一挤就很久。

志记家族风波止息,偏偏鎅木生意走到尽头,他们摸索出一条回收路,救活木头,救活自己,面临推土机,他们能够接续二次生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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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于第136期《香港01》周报(2018年11月5日)《仅存木回收厂濒拆 一门四杰细诉鲁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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