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29】支联会步向30年 三代人如何继续点亮烛光?
曾几何时,由支联会牵头的六四晚会,四方响应,百川汇聚,在维园升起的万点烛光寄托着香港人共同的心愿;惟在近年政治两极化、本土浪潮崛起的大时局下,平反六四的路,好像只剩下支联会孤身走下去。
有人说“三十而立”,也有人说“三十而惑”。支联会争取平反六四明年便踏入第30个年头,迎来的究竟是“立”还是“惑”?《香港01》找来分别代表支联会老、中、青世代,亦象征六四三代人的何俊仁、尹兆坚和邹幸彤对谈,在这堆混杂希冀、忧愤、苍凉的文字之间,既是对走过的29个年头的小结,亦是对如何继续点亮烛光的前瞻。
六四30周年是何光景?或许,今日便能窥视。
何:何俊仁 尹:尹兆坚 邹:邹幸彤
问:明年是六四30周年,你们如何形容这个阶段?运动是走向上坡路还是下坡路?
何:我不知道这条路是在向上还是向下,但有一点我很清楚:是在向前走。向着一个正义的方向走。如果你以人数多寡或支持度上落的角度来看,那么这个运动是有高有低,最高在1989年的时候,有超过100万人上街,但到了2000年只有两、三万人;到近几年又超过10万、15万。所以我不能一面倒论断,这是低还是高,但只要坚持下去,就一定会走到终点。
尹:我觉得所有社会运动都会面对着同一个景况,就是所谓的高低起伏。但我同意何俊仁所讲,运动一定是在向前。经历快30年,市民对于运动意义的解读,一定会因着不同世代而有不同的看法,我觉得正常不过。老实说,就社会议题而言,平反六四,追究责任是香港市民的最大公因数,这点才最重要,反而集会人数高低,对运动的影响不大。
邹:我觉得30年是一个阶段,因为最初参与的人和直接有关系的人,包括“天安门母亲”,有一代人已经去世。而当年目睹过那一幕的人亦开始年迈或者离去。现在我们来到一个要传承给没直接关系者的阶段,是否可以成功转接,不能再只依赖当年最受冲击的人,而应放在一个长远视角和历史框架下,转化成一个更长远的运动……我们目前正正处于这样一个阶段。
问:你们分别代表了六四运动的三个世代,如果来个小结,六四于你们那一代人而言,分别具备什么时代意义?
何:对我来说感受是最深刻的。六四发生的时候,我是香港社会运动其中一个活跃份子,当时我正全力争取香港的民主。我那时候是太平山学会的会长,亦是民主政制促进联委会秘书处成员。这个民促会连同很多香港民间团体,一起争取过民主版的《基本法》。当时《基本法》的草案尚未通过,是1990年才通过。
当八九民运爆发时,全港学生都出来了。学联、中文大学、香港大学……全部已经在新华社门口静坐绝食;到5月19日,我们不能再忍受,觉得义无反顾一定要站出来,其后李鹏(时任国务院总理)宣布戒严。到了5月20日,那天刚好有八号风球,民促会则肩负召集那天集会的责任。我们本身打算取消,但后来决定不要取消,继续出来吧,就算只有100人也好,但怎料有5万人参与。
于是我们就召集翌日的“521”集会,结果有100万人参与;再之后举行“民主歌声献中华”筹款活动,我们筹到2,000万元,接着第二天的游行有150万人……
外间争论是否“中国有民主,香港才会有民主”其实结论如何不重要,重要是大家都觉得彼此血肉相连、互相支持,这点才重要。
那个时候,我们每天都开会,不分昼夜,经常上街,亦参与很多集会。当时气氛很紧张,一时说38军入城,接着说学生绑住了军人,一时又说27军来,当时是以内战来形容,我们叫大家“千万不要开枪,要和平解决问题”。
当年的晚上集会,动辄以20万、30万人来算,逼爆维多利亚公园。那时候热烈的程度,如果你在街上拿了一面旗子出来,随时有几万人跟着你。那是一个这样的年代。
在那个年代,我们不只是看电视,而是参与其中,成立支联会,有些人“踩得更深”,干脆跑到北京天安门,他们说:“现在站出来?不,我们直接上北京。”这之后就是救人、静坐、反对镇压,再后期就是帮助他们(民运人士)逃离中国。这样的年代,我们不会忘记。
有人说六四是香港民主运动的启蒙,我觉得未必是这样,因为香港的民主运动有自己的动力存在,皆因大家都希望,香港回归后要有一个民主制度。
反而,整个支持八九民运的运动,使我们更加清楚,内地政治的发展局面与香港息息相关。外间争论是否“中国有民主,香港才会有民主”,其实结论如何不重要,重要是大家都觉得彼此血肉相连,互相支持,这点才重要。
如果我们坚持了29年,你都看不出当中的希望,看不出要跟政权斗长命,那我更看不到,消极主义会带来什么好处。
尹:六四的时候我是20岁的高中学生。当时我们和一般中学生一样,忙于应付公开试,那时亦没有通识科,同学都着重学业多于社会议题,直到发生六四事件。虽然我们当时口中也经常提及内地的政治制度、专制极权,但那些都是很遥远、搔不到痒处的讨论,是学术上的讨论。但六四事件一下子轰过来,非常震撼。何俊仁提及的几场集会,我们都有参与,八号风球我和同学都相约一起游行,那天的情景我今天还记得。
基本上,那几个月我们都没有上课。学校的老师在周会上说得哭起来,又会找同学分享,比起现在的气氛简直天渊之别。那时候我们上课都是在看报纸,留意形势,然后老师会让我们分享,可想而知当时社会是如何关注。我的家族之内,有长辈是工联会干事,经常帮劳工出头,他们那时候经常和我们拗得面红耳赤。所以,那个时候是很特别的,如果你说“占中”期间有很多家庭发生冲突,我们那时候一样经历过。
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六四影响很大,我回想我当时的中学师兄、师弟,现在不少都投身于社会运动,或在民间团体占一席位,不同社会领域都有。哪怕他们不是在政治世界之中,在某些时刻都会义无反顾走出来。我有点不同意何俊仁的说法。我认为,不少当年的骨干,在公民社会运动中都占据了重要位置,可以说,六四是香港民主的启蒙。不是中英谈判那种很“离身”的事情。
我们那代人现在还在(政治领域)的,单计我的大学同学,就有法律界选委潘熙、工党麦德正、谭骏贤、蒙兆达,难以尽录……比我再大一点的,譬如陶君行、蔡耀昌,依然是大家琅琅上口的名字。
所有运动都不应存在对冲关系,应是人和人之间互相交流冲击令运动愈滚愈大,而非一个地盘,两派人一起争夺。
邹:我对六四的印象是从上一辈听来的,没有切身参与过,主要的感受都是来自每年参与烛光晚会。我觉得对我们这一代来说,六四也是一种启蒙,第一次去接触何谓社会不公义,何谓社会运动,第一次看到原来人们可以为理想付上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我还年幼,读到绝食宣言觉得很感动,觉得世界上原来真的有这样的事情。对于生活安逸的香港小孩子来说,六四是一种冲击,影响我们长大之后的路向,以及怎样看待社会。
我从小由长辈带着参加六四晚会,所以从小就有这种薰陶,小时候没有什么主动性,但年复一年,那份感觉就会植入心底:见到没有人去做,自己会想去做些什么。我觉得这就是那个意义所在,让你萌生“想做些什么”的冲击点。
问:有人觉得要求当权者平反六四不切实际,支联会再争取30年也不会成功,你们如何回应?
何:历史上很多拥有权力的人,从人的本性来说,不会贸然将权力交出来,等于满清时代亦有人提出修宪,谈了很久,朝廷最终为了避免革命而妥协,但最终容许修宪的条件是“满族人要千秋万世享有特权”。那就没有法子,最终逼出了革命。
将来亦会面对这种情况。当社会条件发展到全部人心背向,民意沸腾,政府很难再管治,加上有经济问题、外来压力,各方面有问题要解决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去思考(下放权力)。到时我相信有些人会比较清醒,因为历史不止一次告诉我们,有些聪明人会站出来,以改革换取和平过渡,例如南非共和国前总统戴克拉克(FW de Klerk),就将权力放给民权领袖曼德拉。
邹:平反六四有没有希望,我觉得不是看当权者是否好人,而是看民间是否能凝聚到足够的力量向当权者施压。不论政权存在与否,六四也需要处理,真相仍要找出来,责任仍要追究。问题是我们能否凝聚这股力量,继续追究。令我担心的是,内地要求平反六四、追寻正义的声音日益被打散,因为民间网络被打得好厉害,唯一仍能凝聚力量的地方就只剩下香港。因此在这个运动上,香港真的是最后的希望。如果我们都放弃的话,这件事可能就真的会从此被淹没,成为冤案,因此,我们香港人在这件事上更加有责任。
尹:我近年有些观察,尤其过去几年做(六四集会)纠察长的角色,留意到愈来愈多内地民众参与,数字有显著增加。他们的参加不会太高调,但明显会好奇,乐意向大会索取单张。从他们的惶恐、既惊且喜的表情,很明显,他们是一般民众而非“观察员”。我们举办集会的意义就在这里。现在国内主要是在认知上出现脱节,但网络长城终究可以被突破。可幸,香港是唯一可以持续29年来有数以十万计人次参加悼念六四活动的地方。外界所说的“行礼如仪”,我并不同意。集会让国内民众有一个寻找真相的机会,而愈多国内民众知道事件,平反的机会愈大,因此,我不希望那么快就跳进“我不认为做这些东西有用”的说法。
如果我们坚持了29年,你都看不出当中的希望,看不出要跟政权斗长命,看不出对当局来说是条刺,如果你都不认为这些是成就的话,那我更看不到消极主义会带来什么好处。抱着“我不参加晚会”这种想法不要紧,但你有什么途径发挥积极作用?对抗同一个政权,无论是上街游行、民间宣传,甚至是帮助国内民众输出革命,你有没有做了什么?愈是宣称自己是“积极、勇武”的朋友,愈应该想想这点。我无意戏谑他们“无料到”,但大家都面对着同一个困局。我们工作的难度,难道支联会自己会不明白?那种无力感大家都要面对,但我们选择坚持,选择透过“以战养战”聚集民气,静候时机。
我们不觉得用焦土、消极抵抗、鸵鸟政策会带来转变。我希望在这些位置上,我们能重新接轨,重新讨论,哪怕你不认同我们某些表达的手法、形式或者论述,我们都可以讨论、互动,总有些事情我们可以一起做。
问:本土议题是第三代无可避免接触到的议题。有人认为,“本土”是与六四对冲,即本土愈膨胀,六四就会愈被挤压,你觉得六四还能如何发展?
何:我早前听到颇本土的陈景辉这样说:最大的本土运动,就是六四。他质疑香港争取平反六四的运动,不可能和本土切割,因为事情就是在香港“爆发”出来。六四已成为香港历史中不能磨灭的一部分,许多香港人的内心感情世界都由六四构成,六四怎可能和本土对冲?当然,年轻人的心态是挺复杂的,他们在反对整个建制,以及面对社会不公,那些情绪都是混杂搀和的,需要我们立体地、深入地了解。反而移民外国、加拿大的那些人不会那么反感,甚至会支持我们(支联会)。我想,香港年轻人那种受压感和无力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反对支联会)表达出来。
邹:首先我觉得肯定不是对冲。这几年本土势力在减弱,但并没有看到他们转来支持支联会,支持平反六四,所以我觉得,(六四集会声势减弱)更像是整个社会弥漫无力感,多于和本土派对冲。现时整个社会参与社运的氛围不浓烈,与大家觉得“做咩都冇用”的想法太盛行有关。其实,所有运动都不应存在对冲关系,应是人和人之间互相交流冲击,令运动愈滚愈大,而非一个地盘两派人一起争夺。
尹:我没有像阿彤看得那么“大度”,我觉得是有点对冲的。在香港自称“本土派”的人,会视与自己不同的人为“非本土派”,我当然希望我们之间没有冲突,因为从我的角度,我们和本土派无论在本质上还是策略上,都没有分别,但他不是这样想啊。他不是这样想,自然也就不会出席集会,结果就形成对冲了。但我看不到这是永远的悲观,第一,形势改变了,从唯物史观的角度,凡事都会经历正反合,本土派在几年间由零去到100,再跌到现在30、20,我觉得他们正经历这个过程。任何这些正反合,都需要“合”,任何的不同政见,哪怕是最敌对的政见,要缓和冲突就要对话。我没有灵丹妙药,唯独知道,凡事都要先有对话,有对话才能走下一步。
问:明年是六四30周年,你们希望见到什么样的状况?
尹:希望不同的民间力量可以对话,壮大战线。
何:我相信到时全世界都会有集会、反思会和研讨会,也相信明年集会人数会创新高,但在预测明年情况前,先做好今年吧。
邹:希望见到逼爆维园。
上文节录自第114期《香港01》周报(2018年6月4日)《支联会步向而立 三代人谈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