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地震十周年】废墟幸存女学生:走不出阴影,走不出贫困
2018年5月3日下午3点,成都。路边的广玉兰已花瓣落尽,枝头的鹅黄色新叶,闪着晃耀的白光。火车北站万达广场附近一家星巴克咖啡厅,我很容易就认出了嘉妍(化名),一双鞋跟宽厚的高跟鞋,搭配浅蓝色纱裙,窄而挺的小巧鼻梁上,架着黑色塑胶框眼镜,她笑起来,就像咖啡馆外的灿烂阳光。当她开口说话时,却分明是一副成熟女人的形象,深谙职场和人际交往的各种规则。
嘉妍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十年前那个十六岁少女。她如今住在一个合租单位,每天乘地铁上班,现在的职位是家居装修公司销售经理,一个小团队的领导,手下管着五六个“娃儿”。
充满“汉子气”的女孩
嘉妍出生在四川成都市江堰市聚源镇三坝村,父母的第一身份都是农民,在成都平原西北边缘耕种一亩三分的田地,父亲同时还在一家生产挖掘机的工厂打工,嘉妍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孩子。她从小在乡村长大,很早就学会做农活,她还跟小伙伴们偷过邻居的青苹果。那户邻居家里,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他们总是趁老太太午睡时展开行动,用石子砸下那些拳头大小的苹果,掉在地上时,发出“通”的一声闷响。初中时的嘉妍,梦想是考上大学,但成绩一直都“中等偏下”,老师们对她的评价是,这是一个肯用心的女孩。
2008年春天时的农村女孩嘉妍,在乡邻眼里,仍显得特别,她是一个充满“汉子气”的女孩,不仅会跟着男孩子们玩弹珠、掏鸟窝,而且会偷邻居的苹果。
嘉妍已不愿再回忆十年前5月12日当天的情景。十年前的午后灾难时刻,初三女孩嘉妍正坐在教学楼的二层,上一门“政治课”。根据当年《南方周末》的调查报道《聚源中学倒塌悲剧调查》一文披露,建设部专家陈保胜测量倒塌后的立柱发现,里面的钢筋直径只有“1.2厘米”,“钢筋偏细,不合正常要求”,“钢筋没有拉结筋”,“柱跟墙的连接没有拉结筋”,“由于教育投入匮乏”,当年承包教学楼工程的三坝村村支书祝朝洪回忆,“图纸上设计的教学楼主梁钢筋只有正常直径的三分之二甚至三分之一。”
被埋在地下八小时
强烈的地震波袭来,嘉妍所在那栋偷工减料的教学楼瞬间垮塌,嘉妍和其他同学被埋在地下。已经有同学在身边死去,嘉妍清醒时,还尝试安慰身边呻吟的同学。八个小时后,嘉妍被赶来寻找其他孩子的家长救起,但因为长期压迫,她的左眼永远地向这个世界关闭了。
那一年基本伤愈之后,嘉妍放弃了高中,选择了职业学校,刚入校时,特地对辅导员说,只需像正常人一样对待她。有人曾尝试为嘉妍做心理辅导,但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们觉得我不需要什么心理辅导,“我自己就可以给别人做心理辅导。”
当年,在那间温家宝探望过的“明星病房”里,缠着纱布的嘉妍,曾向前来采访的记者唱歌,是一首用地震主题改编过的《水手》。咖啡厅小圆桌上加冰的馥芮白,嘉妍没有马上喝,由于销售工作的压力,她的胃病又回到地震受伤后的状态,食欲不佳,忌冷饮。
康复不了的心理阴影
但乐观克服不了的东西,连嘉妍自己都不知道。
在成都这座以闲适著称的城市,午后的星巴克咖啡厅愈来愈热闹,我提议出去走两步,找一个安静的茶馆继续聊。到斑马线中央时,嘉妍忽然向右后方回头,指着万达广场靠人民北路一侧的高耸宏丽的写字楼说,她在成都待过的第一家公司,就在那里的顶楼,老板是个中年人,喜欢视野开阔的地方。
嘉妍接下来的话,让我恍然惊醒,在午后耀眼的阳光里,我隐约地窥见,那场浩劫般的灾难留下的,深渊般的伤痕。
2017年8月8日,九寨沟发生7.0级地震,强烈的地震波向南一路传导,使成都人民北路旁那栋高耸的写字楼剧烈地摇晃。当时,嘉妍正在顶楼的办公室上班,由于楼层高,感受到的震感尤其强烈,嘉妍当时的反应,甚至让其他同事也感到惊恐:她顿时吓得“鸡叫鹅叫”。这是一句四川方言,翻译成通行的话语,大约相当于:歇斯底里地、惊恐地尖叫。那家装修公司销售组的同事们看到,这位平时沉着冷静的销售经理,竟吓得脸色“发青”。
同事们看到嘉妍的异样脸色,关切地询问起来,她应付着说,只是过度惊吓而已。在所有的职场经历里,嘉妍都没有透露过,她是汶川地震掩埋的幸存者。她想做一个埋名的幸存者,她想努力活成一个普通人。
时间再回到2012年,雅安芦山地震,嘉妍当时正在聚源镇的家中,震感传来,她再次出现类似激烈反应,同样也吓得“鸡叫鹅叫”。惊魂甫定后,她“恍恍惚惚”地来到华西医院,希望像当年救援和帮助过她的人那样,成为一名抗击地震的志愿者。
视力永久受损
在嘉妍右小腿外侧,至今可见一条弯月般的长长疤痕,她的脚会偶尔“不听话”,走起路来显得颠簸,用她自嘲的话来说,这时,她又成了“瘸子”。嘉妍给我看她左眼失明的对比照片,一年之间,那颗至今尚显亮泽的眼球,又失焦暗淡了一些;她的左眼会时常流泪,眼皮、眼眶周围,时而出现发炎、脱皮的情况;单眼视力也给生活带来不便,好几次,她因为视域有限,未能注意到侧方驶来的车辆,骑自行车时险些出事。
十年间,她因为单眼视力的距离感失准,曾跌倒不下十次,摔得膝盖到处是伤,她曾尝试拿起篮球,却失望地发现,依靠单眼视力,她再也找不到篮框的准心;也不能长时间使用眼睛,她喜欢看书,尤其爱毕淑敏,她希望,有人能将这位内地知名作家的文字转换成声音。伤痕并未在嘉妍身上完全消褪,它们在产生持续的阵痛,甚至在恶化,那场天灾与人祸共同构成的阴影,正在隐隐地扩大。
嘉妍曾经在北京工作数月,之后回到四川,再度进入学校,这次是江油市一所幼儿教育高等专科学校。毕业后,嘉妍回到都江堰,成为一名公办幼稚园的老师,在她丰富多样的职业经历里,这只能算非常普通的一段。在最终找到销售的职业定位之前,她还曾是社区行政性职员、茶馆服务员、公司的行政兼会计、摆地摊。
在高原当幼稚园老师
由于一些未曾预料的缘故,她在一名长期关注她的志愿者帮助下,只身前往广东,那位志愿者在小城里开办一家英语培训学校,嘉妍的工作是行政、会计、后勤,数月时间里,她处理着繁杂的工作。按嘉妍的说法,她与那位好心的志愿者叔叔之间,本来就有一种默契:这份小城里的工作只是一个跳板,她最终的目标,是去广州。
嘉妍再次获得的帮助,是一对经营装修和企业培训的夫妇提供的,她成了一名企业培训课程的销售员。这是她第一次从事最纯粹的销售工作,最初是电话行销,嘉妍至今仍然记得,她拿起电话说话,声音都是“抖”的。
到那一年春节,嘉妍离开了广州,回到四川老家,之后再也没有离开,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儿,她还是放心不下父母。
谈话期间,嘉妍的电话忽然响了,是她母亲打来的,嘉妍的语气开始变得活泼而亲切。后来,嘉妍结婚了,经人介绍,嘉妍嫁给了一位建筑公司文员,由于丈夫常年在藏区,嘉妍辞掉了公办幼稚园的工作,毅然前往高原,在一家私立幼稚园里继续当老师。
在冬天,她会迎着高原刺骨的寒风早早地来到幼稚园,用藏民的复杂方法为室内的壁炉生火。对于那些总是学不会普通话的孩子,她会进行一对一地辅导,让一位学习严重困难的孩子遵循习惯,每天早上来到幼稚园时,用普通话向老师问好。最终,一场严重的感冒让嘉妍不得不暂时离开,地震受伤之后,嘉妍的身体一直很差,“缺乏抵抗力”,加上高原的缺氧环境,她必须下山治疗。
尝试走出阴影与贫困
苍茫的暮色已经降临成都这座柔软的城市,我们决定一起步行到太升南路。到了一家麦当劳,嘉妍仍然没有食欲,勉强塞进一些蘸有奶油沙律的面包片,干呕了两次。她设想过那种最坏的情况:完全地失明,腿部恶化,成为一名“独眼龙和瘸子”。
嘉妍总是毫不吝啬地,用这些歧视性的词语调侃自己,就像她对待自己的贫困,在微信朋友圈里,她会发出那种“自黑”的文字状态:为什么那么努力,还不是因为穷。再配上那种哭笑不得的流行表情符号。
在那家装修公司,作为销售经理,嘉妍每个月拿到手的收入只有两千多元,而这么多年以来,这位倔强而勇敢的地震幸存者,工资收入总是在这个水准徘徊。她现在生活在成都,每月的收入只够勉强维持生活。十年来,她一直尝试走出阴影与贫困。
在嘉妍的朋友圈和她的口中,有不少充满哲理的格言,比如:只能向前,向前,即使跌倒了,也可以再爬起来。只要你不认怂,生活就没办法撂倒。但我感到,她最有力量的“格言”,还是坐在麦当劳长桌对面,一声无奈叹息之后的那句:“莫得办法。”
刘健媒体人曾任职于《共识网》、《新京报》及《经济观察报》
上文刊载于第110期《香港01》周报(2018年5月07日)《汶川地震十周年 走在爱与痛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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