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龙蛇演义》看新派武侠小说
2009年，一部《逝去的武林》席卷全国，不仅令无数传统武者为之神往，亦带动了网络武侠小说的兴起。跟金庸、梁羽生等人的经典武侠小说系列不同，新派武侠小说大多都把时空背景设定在近代甚或现代，书中人物所用的武术也是真实存在，只是在打法方面有所夸饰。当然，江湖排名战、武林大会等武打情节依然必不可少，不过这回东邪西毒却变成了孙禄堂、尚云祥、李存义等国术大宗师。新派武侠小说其实有很多不同的类型、题材，这篇文章所讨论的，是内地网络上流行的那种新派武侠小说。
追本溯源，这种以真实武术历史作蓝本的武侠小说，早在民国年间便已经出现。霍元甲、大刀王五等心的传奇故事，便是经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传扬开去。而数互联网年代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则非《龙蛇演义》莫属。
练武成皇
《龙蛇演义》，乃网络小说作家——梦入神机于2008推出的网络小说，直至2009年连载结束时，已经在“起点中文网”上收获超过一千七百万点击率，梦入神机亦凭此书一跃成为全国手可热的网络作家，被无数书迷尊称为“大神”，内地知名度仅次于《琅琊榜》作者海宴。
《龙蛇演义》主角为C市高中生王超，他读书成绩不佳，终日过著些百无聊赖的生活。直至遇上“大姐姐”唐紫尘后，他的人生突然来了180度转变。盖因唐紫尘是华人最大帮会“唐门”的秘密领导人，为了统领帮众及传承华人文化，唐紫尘自幼学武，精通形意、八卦、太极三大内家拳，可以“不见不闻，觉而避险”。只要别人对她动了杀机，她就能明确感受得到，哪管双方从末谋面。
在唐紫尘的教导下，王超正式踏进了武者的世界。他每天勤修苦练，寄望能企及“大姐姐”的高度。结果在经历近200场比武后，王超把内家三拳练至“破碎虚空，见神不坏”的天人境界，任何损伤他都能用内息修复。他亦肯定自己可以活到130岁，去到仙逝前一刻也无人能挑战其天下无敌的位置。他在宿敌GOD败死前所说的一句话，可谓就是全书主旨：“前面根本无路，因为我王超就是巅峰”。
最可怕的是，王超并非只有武功一项本事。早在年少之时，他就凭借深厚人脉把电脑公司搞到有声有息，乃C市鼎鼎有名的“土豪”。而他加入了唐门以后，则“弟凭姊贵”成为了华人第一帮的副帮主。只要王超愿意，他随时可以掉过亿美金出来，给比武受伤的同道作“汤药费”。去到全书末段，他更得偿所愿、迎娶了“大姊姊”唐紫尘，并统合了青帮、洪门等各大华人帮派，连中央政府也要忌他七分。
其实这么“中二”的剧情，说出来也让人感到有点尴尬。
武林至尊与民族主义
无瑕的人生、无敌的武功，让读者很自然将自己投射到王超的世界当中。毕竟在现实的挤压下，“英雄”往往就成为了民众一个独特的心灵出口，但这并不代表《龙蛇演义》只具备“造神”的内容。恰恰相反，《龙蛇演义》其中一个最成功的地方，是它在“以武成皇”的故事主轴下，加入了许多传统文化的意像。
诚如文首所言，《龙蛇演义》是由《逝去的武林》热潮衍生而成，因此书内亦充满著各种对《逝去的武林》的“致敬”。例如王超便是透过“虎豹雷音”，练成了洗髓功。作者也刻意模仿徐皓峰的笔法，把每个练武、比武的场景，描绘成一张张水墨画。王超向陈艾阳请教“飞马踏燕”一招时，陈艾阳便指出这招兼具马的刚烈及燕之轻灵，练时要有飞扬跋扈的心境方可成功。而在王超决战摩根唐碎云一幕，两人则先后演绎了多式太极拳法，如“揽雀尾”要有降伏鳯凰的劲意、“如封似闭”要有阖门之劲道……这些生动的比喻，不仅拉近了读者与传统武术的距离，亦使各种国术招式更显“高大上”：人们再次意识到，原来国术真能如此神乎其神，以人的姿态打出了自然万物的气势。
其次，《龙蛇演义》的武学系统非常统一，优胜劣败一目了然。【武备志】以往多次提到，基于“术业有专攻”的法则，不同流派及拳手的著眼点都有差别，他们的表现亦会受到比赛规则影响，我们不应用同一种观点看待所有搏击运动。然而在《龙蛇演义》的世界中，不论你是练形意拳、太祖拳、空手道、巴西柔术，都能够用形意拳的明、暗、化境界分级。由是者，所有武者再都被放置在同一个数据表上：强即是强、弱即是弱，无须再讲任何外在因素或比赛规则，整个武术界仿如“丛林社会”，每天都处于汰弱留强的状态。如斯激烈的排名战争，固然令观众大呼过瘾，亦使王超的神级地位更见说服力。
当然，真正令《龙蛇演义》红遍内地的原因，还是书内为数不少的民族主元素。王超学艺之初，便被教导国术的真义在于“国中有术”，要把前人的血泪、民族的抱负融入到拳法之中，才能成就非凡。及至王超武功大成，他则受国家委托，前往日本挑战日本武术界。最终在短短一个星期内，王超便在酒店内灭掉了日本所有气功大师，并先后击败了空手道、合气道的传人，称雄日本武术界。最夸张（也就是最过分）一幕，是王超率领众人大闹讲道馆，不仅杀掉了馆内所有黑带高手，更承对方吟唱民族歌曲时将整座讲道馆拆掉，誓要令日本武术界从此一蹶不振，连民族精神也遭践踏。
只能再说一次，真的令人很尴尬。
互联网武侠小说的未来
这种煽风点火、卖弄民族仇恨的写作手法，固然可以吸引到不少“愤青”读者。除了小说叫好叫座，《龙蛇演义》亦推出过漫画作品，亦计划在未来拍摄一部同名电视剧。与此同时，不少年青人也重新对国术文化提起兴趣，使《逝去的武林》热潮得以延续。可以说，不管是在商业还是文化影响力上，《龙蛇演义》都获得了空前成功，无怪它会被誉为网络年代新派武侠小说的开山之作。
然而，这真是武侠小说该走的方向吗？纵观整本《龙蛇演义》，虽然以宏扬国术为名，但真正论及国术技巧的篇幅却少之又少。出现得最多的，要么是王超的后宫生活（书中特意写了一个名曰《三个女人的会面》的三部曲，就是讲述王超三位女朋友争风呷唶之事），要么就是那些不著边际的夸张描写。握铁成泥、日行千里，在《龙蛇演义》里简直是等闲事。王超一发努，可以徒手把运动场的地基钢根拔出来，或在五秒内连取五个高手性命。直至最后一篇武道大会，作者才首次提及横拳和直拳间的发力机制，究竟这是在介绍国术，还是借题发挥、续写另类《复仇者联盟》？
至于那些渲染民族主义的剧情，就更加突显了作者与受众的狭獈目光。来到21世纪，各国都涌现了大批搏击好手，各国武术间的交流亦日趋频繁，偏偏一个将时代背景设为现代的武侠小说，却把其他国家的武术写得一文不值。无论从文艺或武术角度，都是极其不该。
最后，武侠小说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元素，乃是“侠”，即传统文化的道德教化精神。但不客气地说句，《龙蛇演义》对此完全欠奉。王超由出道开始，就毫不避嫌地以武力图利：他打死绑匪，只为抢走赎金以谋日后发展；他扯断前辈手臂，只为证明自己实力在其之上……王超做过最合符“道义”的事，就是替国家壮大民族声威，杀掉别国武术高手，但很明显这也不是好事。虽言“侠以武犯禁”，但这绝不是指纯粹的作乱。事实上，“犯禁”一辞，就代表了侠者为民请命、打破社会珈锁的决心。显而易见，这并非是《龙蛇演义》的核心价值。
作为网络年代新派武侠小说的代表，《龙蛇演义》用其壮阔的文笔，向新一代介绍了民国武术界的种种、延续《逝去的武林》传奇，这点绝对值得肯定。但书内那种无上限的武打设计，加上煽情的民族主义场口，无疑只是歪曲了武术文化。
上述这些问题，并非单单是读者所面对，连作者梦入神机亦曾身受其害。早在3年前，梦入神机承接《龙蛇演义》的风格，推出了续作《拳镇山河》。内容再上高峰，甚至形容武者可以影响国家命脉，控制中央政府。结果小说很快就遭到了当局查禁，草草结束连载。足见在内地的政治气氛下，固然可以用民族主义等政治符号吸引读者，但当形势失衡，不管读者或作者亦无法幸勉、随时引火自焚。要令网络武侠小说变得成熟，既能吸引读者又可以如实描绘国术以至国学文化，实在有待武术界、文艺界共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