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31|历史转角的世代之争 80后学者:我是“末代”深刻感受者
六四事件本周将迎来31周年。在这段历史长河中,民主派一直坚持悼念六四死难者。惟自2013年起,六四悼念出现本土与大中华、“上一代”与“新生代”的争论,周而复始。
今年的六四,则有一个明显的不同点。香港去年经历反修例风波,市民亲眼见证枪林弹雨的街道、“军民”兵戈相见的场面,不论“上一代”或“新生代”、本土还是大中华,两代人可能由此衍生出新的历史记忆。《香港01》分别访问三位来自不同世代的人物,分别为支联会主席李卓人、智库研究员冯智政、油尖旺区议员李傲然,讨论六四与反修例事件的关系。
在李卓人眼中,反修例抗争就是六四历史最佳的“本土面向”,两代人有共同的“对手”,距离已有所拉近。不过在较年轻一代眼中,六四的记忆会随著时间的过去,不可抗逆地减退。冯智政认为,自己已算是最后一代对六四会有深刻感受的人。李傲然更指,新一代的历史记忆图腾,已转化成反修例期间的连场冲突,两代人也会纪念六四,惟内涵已出现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个人,三种想法,反映着不同年代对六四的想像差距,既有一言难尽的故事,亦是无法回避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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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批判“爱国爱民”到“兄弟爬山”
2013年,支联会六四晚会原定主题为“爱国爱民,香港精神”,引起当时迅速崛起的本土派反弹,认为香港人纪念六四不应背负“爱中国”的包袱,遂于尖沙咀另起炉灶,最后“爱国爱民”四字被抽起。2014年伞运后学联解体,各间大学学生会涌现“本土庄”。
六四的悼念亦由意识形态之争,扩及到世代之争。年轻一代开始对支联会出现严厉的批判,认为他们以旧有六四的大中华情怀“绑架香港人”,有学生更曾以“鸨母龟公”比喻支联会。学联于2016年退出支联会,多间院校先后宣布不再举办或参与任何六四相关活动。中大学生会2017年发表“六四情不再,悼念何时了”的论调,指六四悼念已走到尽头,港人应聚焦本土社运,而非“自困于六四之死胡同”,引起一场舆情之争。
2019年六四维园晚会,受当时《逃犯条例》争议影响,政治气氛重新炒热,支联会公布六四晚会参加人数达18万人,创2014年以来高位,获得捐款更达破纪录的275万元。随后反修例风波爆发,传统民主派和本土派关系缓和,出现“和勇不分”、“兄弟爬山,各自努力”等主张,派系之争暂时止息。
李卓人:反修例后“唔使再拗”六四悼念
对于本土派、年轻一辈多年来对支联会的质疑,李卓人表示相当明白。他认为,自己成长的七、八十年代,中国是一个仍然弱势贫穷、人民受到欺压的国家,港人与中国人民有较强的情感连系;“现时九十后、零零后成长时期所见到的中国,则是那个强权本身”,而内地人来港冲关产子、争夺奶粉资源,“五毛军团”在网络上发动舆论战等,在某些人眼中恍如另类“欺凌者”。再者,老一辈即使当年不像他般亲身踏足北京,至少都在电视机前见证过六四,体会一定较深刻。在这种认知的差异下,李卓人承认两代人对六四、对中国的看法,有本质上的不同。
不过李卓人认为,经历反修例风波后,新一代的想法已产生明显变化:“大家觉得不需要再争论悼念六四。以前的争论,突出的是本土意识,觉得六四‘唔关我事’,要切割;但经历反修例的一代,会更强调‘兄弟爬山,各自努力’。”他认为,两种心态已经很不同,以前大家会争拗“不理中国、只管香港民主发展”可以不可以,但现在“唔使再拗”。
“第一步(平反六四)都做不到,又为何要为最后的一步分裂?”
所以李卓人指,香港年轻一代经历反修例风波后,对于中国管治的状态,以及其对香港的影响,意识增强了不少,他们会更倾向认为,平反六四是理所当然的事。“反修例是一件以香港为主体的事,六四则是以内地为主体。但彼此之间的最大公约数已很清楚,……这是大家‘各自努力’的一部分,是六四历史的一种‘本土面向’。”
正因如此,支联会将今年六四的主题定为“真相、自由、生命、抗争”。其实,亦是将六四和反修例连结在一起。
李卓人强调,支联会作为一个“支援爱国民主运动”的组织,五大纲领“释放民运人士、平反八九民运、追究屠城责任、结束一党专政、建设民主中国”会继续坚持,因这是普世价值,也是支联会的最重要原则。只不过在过程中,他同意一定程度上“淡化”中国人身份认同这个主张。
同意“淡化中国人身份认同”,会否与“建设民主中国”的纲领相违背?
李说,只是少一点提及此议题,但可达到平衡两代人价值观的目的。
他重申,“结束一党专政、建设民主中国”是支联会的最终目标,但的确眼下现实给不了大家改变的希望,所以先从平反一步做起:“第一步(平反六四)都做不到,又为何要为最后的一步分裂呢?”
八十后冯智政:我已是“最后一代”对六四有深刻感受者
作为八十后,冯智政对六四也有“直接”的记忆,那就是小时候家人带自己前往六四相关的游行。他认为,不同世代有不同的“图腾”:彼此对历史的“记忆”可能相近,同样知道六四发生什么事,但“感受”的深刻程度、对中国的情意结,会有很大分别。而这种不同,又会塑造出两代人不同的心理面貌、身份认同。
“在我们成长的年代,我们即使支持民主、对六四镇压反感,但我们仍会前往内地,与内地人交流。和我同代的人中,仍然有为数不少相信自己是中国人、对六四有深刻记忆、在支联会身上得到政治启蒙。但我们(八十年代末至九十年代初出生)已接近是最后一代,会有这种想法。”
冯智政分析,新一代对比上一代,面对香港本地环境急速恶化、中港矛盾升温,对于“建设民主中国”的执著相对淡薄;对于六四镇压深刻程度也不及上一代。所以他认为,由司徒华开创的六四烛光悼念晚会,有其时代意义,31年来始终如一,但随时间过去,会逐渐变成纯礼仪式的活动:“在记忆传承的过程中,总有一些事物会不可避免地失去。”
相对于李卓人认为世代差异已经拉近,冯智政认为,两代人之间的思想矛盾始终会存在,只是暂时隐藏起来:“支联会始终背负著‘建设民主中国’的思想,和新一代格格不入。只是在2019年反修例期间,衍生了‘不割席’的主张。矛盾会继续存在,只是暂时被放下。”
他笑言:“要看看世代矛盾有没有消失,你叫李卓人出来参选,看看他还吸不吸到青年票便知道了。”
李傲然:认同纪念历史 惟内涵核心已变
谈到世代记忆之争,年仅27岁、曾任理工大学学生校董的李傲然可算是其中一名“局中人”。事缘歌手许冠杰4月举行《2020许冠杰同舟共济Online》演唱会,李傲然在社交网发表意见,指许冠杰是“上一年代产物”,又指“狮子山下精神”已不合时宜,言论引起上一代人反弹。李傲然否认不尊重上一代歌手,只是大家出生于不同年代,彼此共同回忆未必一样,“不须强迫下一代接受自己价值观”。
李傲然认为,支联会所说的一套“平反六四”,仍然是流于以一个“臣下”的身份,要求“贤君”承认过往的错误,他不认同这种想法,因为新一代要的不是“贤君”。
他认为,现今的九十后、00后没有经历过八、九十年代香港最辉煌的时期,成长阶段面对中港矛盾、政治环境恶化、街头抗争的兴起,见证2012年反国教、2014年伞运、2016年旺角冲突、2019年反修例,已经建立起一套属于自己的世代身份认同:“对于我们来说,最震撼、最有共鸣的,是中大、理大围城战。这两场‘校园战役’会更易勾起我们的共鸣。”因此,对六四感觉变淡不代表新一代不尊重历史,而是无可避免的世代差异。
将连场社会抗争运动与世代身份认同画上等号,未必人人同意,但这的确是许多新一代年轻人的想法,一如“上一代”视六四为一整代人的历史印记。
因此从大方向而言,李傲然同意六四历史需要纪念,然而对新一代而言,纪念的内涵本质早已改变:对于上一代来说,六四是一场他们怀有强烈感情的历史事件;对于新一代来说,也会悼念死者,但更大的意义在于自我警醒、学习,了解自己面对的对手,知己知彼。“两者的内涵核心有分别,也永远不可能一样。”
经历反修例 对上一代增加理解
纵使有这种世代差异,李傲然表示,经历反修例示威期间多场大型“战役”,新一代也有了自己独有的历史记忆,所以他会有一种同理心,开始了解为何上一代对六四记忆会如此紧张:“我会对上一代增加理解,他们如此渴望六四传承下去的原因。正如如果三十年后,下一代和我们说,觉得理大围城战的历史不重要,我也会不高兴,但我不会骂人忘本、冷血,我知道这不能强求。”
李傲然自2013年后,再无参加由支联会举办的悼念,近年多在尖沙咀文化中心参与六四相关集会。既然新一代对六四的感觉相对淡,何不索性完全“切割”?
李表示,他与上一代一样,都认同纪念六四历史,所以会秉持“兄弟爬山”的精神,除非维园六四晚会变得单纯行礼如仪,失去本身纪念的意义,否则都会避免作出批评。亦因如此,数年前本土派兴起后,有民主派人士指“不再需要对院校学生领袖客气”、“主流泛民应与本土派划清界线”,他觉得这些说法过于苛责,徒增世代矛盾。“正如有部分民主派前辈,年年出席维园六四晚会,但你很少见有年轻人批评他们,因为他们懂得尊重新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