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Olivier Cong与江逸天:一场人鬼对峙

撰文: 宋莉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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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Jeff 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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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知道Olivier Cong是人是鬼。

“你照镜时,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像鬼?抽离得认不出自己,很奇怪,很陌生?”Olivier反问我,一贯毫无抑扬顿挫。


他说,他对所有事都很抽离,包括自己。没所谓、没结论、没意义,充满虚无色彩的答案,不断从他口中吐出。从今不做音乐,没所谓,“世上太多动听音乐,只听也够开心”;content farm题目般的〈Seven Steps to Be Happy Again〉,初衷是自我安慰,但他告诉自己“没用的,你再也不会痊愈”,他不特别喜欢自己的歌,亦不在意朋友一再发出“可以stay alive一点吗”的慨叹。旁观者一样的态度,冷眼旁观自己的人生进程,像只依附主人的鬼。

世人以为鬼怪恐怖、害人,其实不,鬼只是无处栖身,却必需逗留人间,“存在”一事就是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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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比较乐观的人,很多抑郁的人觉得生命没希望,但我觉得人生满是有趣东西。”

江逸天,独立唱作人,年初发表了颇受注目的首张专辑《A Ghost & His Paintings》。这是首次香港有人被Apple Music的“new artist spotlight”相中,台湾朋友向我急著查询还未推出的黑胶,甚至有人在知乎问起,“为什么歌手江逸天在网上没有任何信息?”

因为你应该搜他的英文名,也记紧要更新翻墙工具──另一原因是23岁的他新晋而不高调,没预兆之下,就交出一张音色精致的另类民谣专辑。以灰暗的民谣为基础,铺垫凄怨的管弦乐;歌词一副寓言口吻、故事式叙事,实际上是极度内省的自我解画,即使他说“自己不是急于表达和发泄的人”。

“不急于表达”,可幸他拥有人类另一宝贵特质,访问中出现得最频密的字眼:好奇。源源不绝的好奇心,驱使他试探自己能走到多远。开始创作后,他到酒吧自荐唱歌,在柏林、布拉格、波兰、荷兰等地边旅行边演出。两年后毕业回港,他玩过三个音乐节,与作曲家及乐手们crossover,还化名在咖啡厅表演,合作对象极多,“例如为Serrini监制,也是因为好奇,好奇我编不编到这种歌呢?”

最后他交了三首功课,同样搭配著原音和插电乐器,大提琴和电结他合奏出自己专辑从缺的欢快。

也是好奇心作崇,《A Ghost & His Paintings》没有民谣的粗糙感,原来的木结他作品,加入十来种乐器。周博贤监制下,fine-tune后的音色圆润,“也是想证明给自己看,我的作品能达到甚么程度。”大部分乐器由江逸天弹奏,在〈Back To The Riverside〉他负责十个项目,名字后排著长长的一列credits:唱、贝斯、手风琴、合成器、敲击乐.....有朋友形容他学院派,他不同意,“真的学院派很工整,我编的弦乐常常错,违反了不少像‘四部声有两部不应重叠’的原则。其实,我只凭听觉感受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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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英国南安普敦,海边的大学宿舍,结束半年科技大学科学系的生涯后,Olivier从地球另一端的被铺醒来,地点和时区的错乱令他心生怪异。心理学的课不多,不爱群体活动的他嗅到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气,日复日投入在书本、戏剧、单车、和平价的音乐器材上。阴暗潮湿的天气是惘然和迷失的助燃剂,“当时进入了automated(无意识)的状态,中间有段时间好抽离,抽离了自己”。
 


到埗一个月,他就谱下人生第一首歌〈Searching For The Raven〉。一个男子,看到一头渡鸦 (raven) 飞过,羡慕起牠的自由自在,从而遁入桃花源 (wonderland) 三十年寻求意义;笔锋一转,一只乌鸦 (crow) 和男子对上眼,牠只奇怪男子站了十日仍不动如石,便徐徐飞走。
 

“Was it all worth it ? Is it all worth it?
Was it a raven that I saw or a black albatross that flew by?”
 

透过一个存在主义式神话,Olivier借歌中男子的对白,追寻一种终极的回答,“这一切的意义是甚么?时间都花得值吗?那真的是渡鸦?抑或只是一头信天翁的错认?”一个为宗教狂热过、曾埋首体育、醉心音乐、退学、赴英、生活变动无常的廿岁青年,在人生最混沌的时刻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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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逸天小时候是天主教徒,hardcore那种。就读天主教小学,不知何时开始,他去教堂的频率从每周一次改为每周两次、每三天、每天。放学后,他不再是告密同学爆粗的班长,而是“辅祭”,站在神父旁递圣饼、点蜡烛、唱圣诗,风雨不改。

一个在教会司职要位的小童,升中后却彻底抛弃宗教,“因为弥撒调了到早上六时。(你就放弃了神?)对,哈哈。”他摇身一变为运动健将,游水,踢波,玩田径,直至中三收到一支电结他,被电视播映的Radiohead现场演出震撼,他开始组团,全然放弃运动,专注从年幼学小提琴和钢琴已开始铺展的音乐路。考完公开试的暑假,他去了青山医院,当精神科医生的实习生,期间对人类行为产生兴趣。看著“患者”被社会定义为“不正常”,他质疑不应如此,有时他问自己,“我和他们到底有何分别?”抱著这些疑惑,他误打误撞读上乱选的科学系,而其实整个科大,他喜欢的就只有宿舍背靠的牛尾海,“那儿的人和风景很不搭,科大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半年内没读甚么书,他决定退学赴英,当然,要找的大学必需近海。

再度遇上天主教,是经历以上种种后到罗马旅游,本来因为机票便宜而与教徒友人同行,岂料当地宗教气息极浓厚,“我以为自己信回,我以为自己是神父”,教宗与他距离只有数米,神气迫人,谈到这儿他的语调快了一点,“神父聪明到爆,当科学家、哲学家的,如此聪明的人相信如此的存在,相信这本圣经,一定有他的道理。当时觉得一定有神。”
 

荒谬的是,一返港他便打回原形,“搞掂,又变返唔信。”经历过数次信仰的投入和消解,他说,宗教让怕死的人知道有afterlife,如果把信仰拿走人生会怎样?“只剩当刻的自己。”然后他谈到存在主义、虚无、疏离,一些这个世代熟悉得不需多提的字词,“其实没甚么特别,是这世代的共同征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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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arching For The Raven〉的歌者最后不置可否,只说自己正唱著刚写好的美妙旋律,留下一句 “I'm like a leaf in the wind”。

之后,Olivier陆续累积作品,以各种比喻和故事作幌子,用轻描淡写的笔触刻画灵魂。无论是〈Woods〉迷失在无尽头的树林、唱给自己的情歌〈Seven Steps To Be Happy Again〉、〈Back To The Riverside〉直白的告诫,每首歌都是他的一瓣横切面,最深入的一面藏在自传式点题作〈A Ghost And His Paintings〉内──主人公意识到自己性格有问题,于是宁可活得像只鬼,在堆满画作的房间避世,隐身于她面前。“当人长成这样,他要如何与别人相处?除了自己看自己,歌曲也关于过去的一段感情。”透过镜面,Olivier认出了自己的鬼相,“ideal self想这样生活,actual self却非如此,最后令自己很矛盾。”

Olivier的右手向左侧打直比,幽幽说道,自己情绪长期处于静止状态,“但不在中立处静止,是长期处于悲观一边,不太浮动。”

他的毕业论文也与负面情绪有关,《Adversity, loneliness and depression》研究一群罗马尼亚孤儿到英国寄养家庭后,有否因为幼年缺乏照顾引致抑郁。最后抑郁一说不成立,Olivier说,确诊抑郁需要符合很多征状,“但不需确诊为抑郁,一两个征状都足以令你的人生痛苦不堪。”

读心理学除了让他研究自己的感同身受的范畴,作为一门科学联乘哲学、系统化地剖析人心的科目,亦影响他以理性、客观角度审事,以及写作,“旁人常以为我做音乐要敏感,要情绪化,我不用的,我的歌不太emo。”只是透过幽阴无光的器乐,例如窒息般的〈Interlude For The Year '82〉,凄凉的管弦乐、低回的结他噪音,组成全碟最晦暗的部分,你不会不察觉,他已经把情绪倾进每颗亲自谱写的音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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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我开始了解时间这回事。”他灵机一触似的,“那男子以为浪费时间就是浪费人生,但他忽略了中间的过程,直接就审视结果,我本以为死亡是终结,但事实上人生有很多不同的终结位。”他像是突然悟到甚么,向那男子回话道。

〈Searching For The Raven〉写后的两年,他写了〈Woods〉,歌里说,时间是个概念,只是被创造出来、一个假的偶像,人们却以此束缚自己。有关矛盾、时间、意义、我问的、和他自问的种种问题,他早晚会以音乐的语言解答。“我喜欢音乐,可能就是因为它没甚么矛盾吧,只要不断创作,不断创作就可以了。”这是他的应许之地,包容所有矛盾,人鬼同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