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停滞 · 一 |“德国模式”是否失灵?
当下,全球目光聚焦于特朗普上台、强势的美元美股以及中美关系,很少人关注到德国这一老牌经济体在俄乌战争后正走向衰落。如今,德国正面临新的困境,正发出经济长期停滞的信号。
继2023年GDP下降0.3%之后,日前德国副总理兼经济部长罗伯特·哈贝克(Robert Habeck)发布联邦政府秋季经济预测报告,将2024年德国GDP增长预测从此前的0.3%下调至-0.2%。更早之前,德国经济研究所(DIW)、伊福经济研究所(Ifo)、基尔世界经济研究所(IfW)等五家德国智库发布秋季联合预测报告,提出2024年德国GDP或将下降0.1%。也就是说,这可能是德国二十年来首次出现GDP连续两年萎缩的情况。如此,德国将可能是今年唯一出现收缩的G7经济体。
德国停滞,已经开始。曾经令人刮目相看的德国经济何以至此、又何去何从?将分别在《德国停滞》三部曲一一拆解。本文为该系列第一篇:“德国模式”是否失灵?
首先,必须正视的是,德国经济陷入技术性衰退且复苏乏力。德国不仅面临连续第二年负增长。且,德国经济复苏乏力还将延续。德国经济部长表示,预计2025年德国经济将缓慢复苏,实现1.1%的年增长,到2026年加速至1.6%。五家德国智库的联合预测报告预计,德国经济2025年与2026年将分别增长0.8%与1.3%。
“德国模式”趋于暗淡,从德国引以为傲的汽车行业和化工行业中便可一窥究竟。
10月30日,“大众汽车集团发布的第三季度财报显示,三季度净利润从去年同期的43.4亿欧元降至15.7亿欧元,同比大跌63.8%;营业利润为28.6亿欧元,同比大跌42%;营业利润率从6.2%降至3.6%,为四年多来最低水平。
大众汽车(Volkswagen, 又译福士) 宣布史无前例的重组,计划关闭至少三家德国境内工厂、裁撤数以万计员工并收缩其在德国所有剩余工厂规模,同时要求14万名工人集体降薪10%。目前,大众汽车正与工人展开拉锯式的谈判。德国大众汽车不仅打破了曾维持30年的不裁员承诺,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考虑关闭个别国内工厂来实施紧缩计划。德国人对大众汽车有着深度的依赖感,其业绩“暴雷”无疑给德国的经济前景蒙上一层阴影。大众汽车以外,平治(Mercedes-Benz, 又译宾士)和宝马(BMW)也面临着相似的境遇。
德国科隆经济研究所(IW)分析表示,从商业模式上看,德国汽车工业此前的成功基于两大支柱,一是生产和销售的积极全球化,二是在高端市场的主导地位,然而这种商业模式已经动摇。
电动汽车的迅猛发展为新的国际竞争者打开了大门,与此同时全球保护主义擡头,德国汽车制造商面临销量压力,德国作为出口大国的地位也受到损害。2000年以来,全球汽车产业的中心已经转移到亚洲,到2023年,近60%的汽车在亚洲制造、近50%的汽车在亚洲销售。这些新变化意味着,德国汽车行业中期来看将会萎缩而非增长,进而难以继续充当德国工业增长的引擎。
就业方面,德国汽车行业就业人数在2018年达峰后,于2023年降至78万人,减少了6.5%。10月,德国失业人口达到286万人,失业率保持在6.1%左右。伊福经济研究所预计,随着汽车行业进一步从内燃机汽车向电动汽车转型,到2030年德国汽车行业将有14.7万个工作岗位因退休而消失、将有21.5万个工作岗位因裁员而减少。
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化工行业。德国化工企业减少国内投资与加大海外投资的趋势愈发明显,呈现显著的“去德国化”特征。该行业2023年产量与2018年相比下降了21%,利润下降了12%,投资下降90%,新订单也处于十年来最低水平。
企业层面,德国最大的化工公司巴斯夫(BASF)今年以来已经关闭了13家在德工厂,还要在明年停止3家工厂的全部生产线;朗盛、科思创和赢创等德国化工公司也相继作出了减少、推迟或完全停止在本土投资的决定。德国化学工业协会最近一项调查中,74%的化工企业表示,不太可能投资扩大在德国的生产规模;只有15%的化工企业表示,可能投资扩大生产规模。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德国的能源价格没有优势。德国化学工业协会(VCI)估计,当前阶段德国的能源价格比美国高出5倍、比中国高出2-3倍,另一方面,德国国内较为严格的化工品安全法规和低碳转型要求带来了高昂监管成本与政策不确定性。
究竟“德国模式”是如何一路走来,陷入了如此困境?
二战后,路德维希·艾哈德(Ludwig Wilhelm Erhard)在进行币制改革的同时,也放开了商品的价格,自此德国有了社会市场经济(艾哈德认为“社会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总体调节+社会保障”)的依傍,经济大踏步前进 ,奠定了德国经济模式。此后几十年,德国经济在马歇尔计划、美苏争霸、东西德统一、欧洲一体化的历史机遇与挑战中持续增长,堪称“德国经济奇迹”。德国是经济增长最稳定的发达国家,是二战以来极少未发生过经济危机的发达经济体。
而后,美国、日本等发达经济体制造业大规模地迁移到中国等新兴国家,进而出现贸易逆差、投资不足、利率与通胀低迷等问题,后者对前者形成追赶之势。而德国的突出之处在于,即便在被追赶阶段,德国依然长期保持贸易顺差。
日本与德国作为对照组来比较:日本逐渐从出口经济转向出海经济,而德国是一个出口经济与出海经济并驾齐驱的国家。数据显示,在八九十年代,日本是出口经济,对外贸易顺差巨大,巅峰时期达到1200亿美元;进入2000年,尤其是2007年后,转向出海经济,对外贸易顺差逐步缩小,甚至一度出现巨额逆差,2023年贸易逆差达660亿美元;同时,对外投资第一次所得净额迅速扩大,2023年达到2493亿美元。
2023年,在日本上市公司中,40%的营收来自海外市场,在前10大上市公司中,70%的营收来自海外市场。日本大型银行也转型为全球化金融机构。三菱日联、三井住友金融、瑞穗金融的海外信贷净利息收入占比分别为90.6%、85.0%和67.2%。
德国的走势与日本完全不同。从1990年到2003年,德国出口持续增长,对外投资第一次所得净额持续下降,甚至出现逆差。不过,在2003年之后20年的时间里,德国的出口经济和出海经济齐飞。数据显示,2023年,德国贸易顺差达到2423亿美元,同时对外投资第一次所得净额也达到1554亿美元。
日本与德国最大的差别在于,日本从90年代中后期开始遭遇了持续的大衰退,国内有效需求崩溃导致中小企业破产、大型企业集体出海,重创国内产业链和出口经济。而德国经济长期保持稳定,欧洲一体化中稳定的需求支撑起国内产业链与出口,同时又在新兴市场尤其是在中国市场的大规模投资中获得巨额收入。
这说明德国的产业资源全球化配置合理高效。该出海的出海,该留在国内的留在国内,而且各自都具有竞争力。像德国大众、巴斯夫,是兼具出口能力和出海能力的全球化企业。
但,当前,德国的挑战是这种模式可能难以为继,德国的全球产业资源面临重组以及国际竞争力重新定价的风险。
最主要的因素是,俄乌战争以及对俄能源脱钩政策,引发德国大通胀,重创德国化工、钢铁等高耗能产业,导致出口迅速下滑,贸易顺差降至1000亿美元。尽管2023年德国通胀率迅速下降,出口也随之反弹,但是,德国的工业基础受到冲击,汽车、机械设备制造、化工三大产业资源正在重组,以至于宏观经济陷入衰退。
2024年上半年,德国出口额同比下降1.6%,由于进口额大降6.2%,进而推高贸易顺差。今年德国通胀率迅速下降,是欧洲央行加息抗击通胀和欧美协力开辟能源通路的结果,但是很少人意识到,这可能反映了德国经济韧性不足,其需求正快速下滑。受能源供给冲击最严重的德国,其10月CPI仅2%,不及美国同期通胀率2.6%。
另外,10月德国制造业PMI初值为42.6%,已连续28个月收缩,这是德国最近几十年来未曾出现过的制造业衰退现象。德国联邦统计局近日公布的数据显示,经季节和工作日调整后,9月德国工业产出环比下降2.5%,为欧元区20国最低。这已经是通缩的迹象。
微观层面,德国联邦统计局公布的数据显示,今年前六个月,德国申请破产的公司数量与2023年相比增加了近25%,仅8月份,德国提交的常规破产程序数量就比上年增加10.7%。尽管德国通胀率已回落,但其能源成本难以恢复到战前水平,其制造成本已难以与中国等新兴国家竞争,依赖于能源的化工、机械制造业与汽车产业纷纷关闭工厂。德国工商联会8月1日发布的一项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德国企业正考虑减少生产或迁往海外。
可见,在国际地缘政治冲突时代,德国的双翼飞行模式正被打破,其产业资源面临重组。也难怪巴斯夫董事会主席薄睦乐(Martin Brudermüller)对此直言,“在德国,看不到还能赚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