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王子自传《Spare》会推倒君主制? 未免太低估英国王室了

撰文: 叶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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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are”一词在英语中有“备胎”之意,突显出哈里王子(Prince Harry)对自己命定排行第二、“被带来世上只为威廉不测的万一”的不满。虽然哈里王子坚称自己并不想推倒君主制,但在外人看来,从哈里、梅根(Meghan Markle)的奥花云费(Oprah Winfrey)访问,到Netflix的六集记录片,到《Spare》出版以及哈里走遍英美的“广告式”受访,再到未来梅根也传将推出的回忆录,这一系列剑指英国王室的负面内容,很难不会被认为是一种“王子复仇记”。

书中,从哈里自己如何被一个较年长的女人“像年轻种马(stallion)”一样破处,到其性器官如何在兄长威廉王子(Prince William)与凯特(Kate)婚礼之前不幸冻伤(“我的阳具在非常敏感与受精神创伤边缘之间摆荡”);从今天的英王查理斯三世(King Charles III)与王后卡米拉(Camilla)如何向小报泄露哈里吸毒新闻等消息来改变自己的公众形象,到威廉如何以“王位继承人(heir)模式”自处,2019年更曾大打出手将哈里推倒在地……

这400多页的回忆录充满种种宫门外人不得而知的耸动细节,完全打破了王室记者和作者往往只能靠小道消息、旁敲侧击来编织叙事的传统。

19世纪英国宪政学家白芝浩(Walter Bagehot)曾称,王室的神秘是它的生命,人们不能让日光照耀在魔法之上。如果是这样的话,哈里本人,以至书中所有王室成员(除梅根外)各种小心眼、自私自利、勾心斗角等等像普通人一般的丑态,无庸置疑是刺中王室存在本质的那一把剑。

英国王室:图为2021年9月23日,萨塞克斯公爵夫人梅根及丈夫哈里王子访问纽约世界贸易中心一号大楼时,向在场人士挥手。哈里称其书稿原文长达800页,因担心家人不会原谅他而删掉了不少细节。(Reuters)

已故英女王伊利沙伯二世(Queen Elizabeth II)曾言“我需要被看见才能被相信”。她大概没有想到其孙儿会让外人如此将王室内幕看透。

在英国政治舆论界举足轻重的著名主持人马尔(Andrew Marr)日前就直指哈里王子揭出来的内幕使“君主制本身现在也成了问题”。“如果哈里是对的话,我宁愿不要王室。”

伊利沙伯二世逝世后,人们早就对查理斯能否维持英国民众对君主制的拥戴有所质疑。查理斯在位不过数月,哈里就连接大爆王室黑幕,不只再挫花了廿多年才逐渐从自身婚外情丑闻中恢复过来的查理斯,更破坏了威廉与凯特的完美王室成员形象,使本年5月的查理斯加冕大典蒙上阴影。

人们都知道英国王室是过时的产物,哈里的“王子复仇”会否造就将这件过时产物送进历史洪流的时机?

英国王室:英国哈里王子在回忆录指出,他曾求父亲查理斯不要娶卡米拉。卡米拉被指是破坏查理斯与戴安娜婚姻的第三者,卡米拉在英国有一段长时间成为千夫所指的对象。图为2022年9月19日,哈里(后排左)、梅根(后排右)出席祖母英女王的葬礼,与父亲查理斯(前排左)与卡米拉(前排右)一同送别至亲。(Reuters)

为何英国还需要王室?

在芸芸西方民主国家之中,英国至今依然是形式上的政教合一政体:英国君主是英格兰圣公会的最高领袖,英国国会开会之前亦以祈祷为始。如今这些当然变成了几乎宗教性尽去的仪式。英国王室作为这种历史遗物的一部份,其继续存在的事实就必需有“君权神授”以外的合理性来支撑。

上文提到的白芝浩认为,英国的宪政为成两个层面:一是“尊贵的部份”(dignified parts),二是“有效的部份”(efficient parts)。前者与政府日常事务无关,却是政府权力的根本,后者则是运用这个权力的架构。根据白芝浩的设法,由英国王室代表的“尊贵的部份”虽然看起来毫无用处,然而,能够得到一般人敬仰、使人们愿意为其牺牲的却不是任何有用东西,而是“某种光荣、帝国、国家民族的模糊梦想”、“某种理念”、“某种看似超越现实的吸引力”——这就是王室价值之所在。

在白芝浩的眼中,王室所需要的是一种“戏剧性”,能吸引人们的感官,企图体现人类最伟大的理念。这种戏剧性是“神秘”的,是“炫人眼目、只能看清于一刻、而后就不能再见”的,是“似真还假却引人入胜”的。

19世纪英国宪政学家白芝浩(Walter Bagehot)。他对于英国君主制的描述,至今也长期被广泛引述。(Wikimedia Commons)

在白芝浩撰写其《英国宪制》(The English Constitution)的19世纪中叶,对于君主制存废的讨论在英国已甚为普遍。白芝浩其文,就是在君主制的宗教合理性逐渐消失之时,为英国王室的存续所作的辩护。

王室不必“尊贵”

到了今时今日,每当王室有事,英国的舆论领袖,无论对君主制支持与否,也经常引用白芝浩超过150年前的文句来借题发挥。例如《卫报》的专栏作家Polly Toynbee在其有关哈里新书的评论文章中就特意拿白芝浩的观点出来反驳,称“王室从来不是宪制中‘尊贵’的部份,而是将我们化约成幼稚到一直追看其琐碎剧情的没有尊严的戏子”,而神秘也不是王室的生命,“公众必需被喂食每一集新的王室剧目”。

无可否认,此刻人们对哈里、梅根针对王室的种种明暗批评还有清晰印象,“尊贵”一词确实难以用来形容王室。但王室的存续真的需要其“尊贵”吗?

在过去大半个世纪,英国王室也一直经历着种种丑闻,从1930年代为娶两次离婚美国女子而放弃王位的爱德华八世(Edward VIII),到查理斯、戴安娜王妃(Princess Diana)和卡米拉的三角关系以及当中被公开的查理斯卡米拉色情电话对话(“想活在妳的裤子下”),再到近年涉及爱泼斯坦(Jeffrey Epstein)相关性侵未成少女丑闻和官司的安德鲁王子(Prince Andrew)等等。数十年来,王室显然地称不上“尊贵”。其至今也依然存在的事实,就已证明了人们其实并没有期待王室所代表的必然是单纯的“尊贵”。

王储威廉与妻子凯特1月12日到利物浦一家医院探访。目前,英国王室对哈里揭秘作冷处理,尚未有正式回应。(Reuters)

在一般人的眼中,王室的存在感反而是体现在其“戏剧性”之上。

这种戏剧性并非一般单纯具有娱乐性的戏剧,而是让英国人有切身之感而紧密关注追踪的戏剧。

“追剧”构成英国人身分认同?

美国政治学家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1983年早就提出民族认同只是一种互相毫无直接接触的人将各自认定成同一个群体的“想像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y)。这个“想像的共同体”的基础,是经过大众媒体传播的影像、意识形态或语言。

在英国,对于王室成员剧情的切身关注,就是这一种让英国人之所以自认为英国人的重要元素。相较之下,哈里王子的王室揭秘在全球各地虽然同样吸引到人们的注意,但这一种注意本质上却不同于英国人的切身感——对于外国人而言,王室丑闻只是另一个名门故事而已。有英国评论就指,虽然哈里在美国得到更多人的同情,但可怜的是,美国没有人真的关心(care)哈利。

英王查理斯继承了母亲在位时的风貌,四出与基层民众见面,让自己“被看见”。(Reuters)

因此,白芝浩对英国王室宪政地位的描述,只说对了一半:王室不一定要高贵,不一定要神秘,却是一种毫无实际用途的戏剧,“似真还假却引人入胜”,对英国人而言普遍有着“某种看似超越现实的吸引力”。当然,这并不能怪他,毕竟在19世纪中叶,电台、电视也尚未存在,人们对于王室戏剧的认知和想像当然是遥远而神秘的。

从“王室戏剧”的角度来看,哈里的“王子复仇”其实并不是一种推倒英国君主制的行动,反而是对英国王室存续的巩固。在此刻的王室剧情中,哈里只是扮演着一个必要的反派角色而已。讽刺的是,远走美国加州的哈里,自以为离开了王室、接受访问时连英语发音也渐有“美式”味道,其实自己却正在为王室“服务”。

如果这种全英切身关注的戏剧性果真是英国王室持续存在的理由的话,其逻辑上的结论就是无论每集王室戏剧的具体剧情如何,只要这套剧还能演下去、还能继续得到英国人切身注目,任何丑闻,即使是比哈里这次揭秘还要露骨惊人的,也动摇不了当代英国王室的根基。

唯一推倒英国王室的,大概只有英国人对于王室的隔岸观火,甚至漠不关心。但从哈里梅根Netflix纪录片的收视、《Spare》新书热卖、英国群众对此孜孜不倦的争论可见,王室的根基依然稳固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