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农村包围城市 读《毛选》的塔利班与中共差距何在?

撰文: 茅岳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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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8月16日,阿富汗塔利班武装在历经了对重点城市的10天进攻之后,已经开进喀布尔,并在前政府留下的总统府等机构商议建国等事宜。与此同时,喀布尔城外的国际机场已是人头攒动,一些曾为北约占领军服务的阿富汗人在登机口彼此大打出手、饱以老拳,以致维持秩序的美军现场开枪放炮。

这种局面,无疑宣示了与美军对峙20年的阿富汗塔利班终于熬到了出头之日。由阿富汗农村起家,从1990年代开始阅读《毛泽东选集》,并两次从农村包围城市的塔利班,也让中文世界的观察人士有了另一种观感:似乎塔利班正在阿富汗重演当年中共在国共内战中的决胜局面。

不过,实情却差距过远。塔利班作为一个仍与部落文化挣扎、勉强形成国家与民族意识的会党式组织,本不该与中国共产党这类新民主主义革命党派相提并论,这个对比的出现更像是一个残酷的玩笑。

在喀布尔当局覆灭之后,大批曾为北约服务的阿富汗人蜂拥而至,不顾新冠疫情的蔓延,希望能挤进飞机,逃离国家。这种不亚于西贡撤退的场景给了外界极大的感官冲击。(liveumap网页截图)

未改变传统部落文化

自1994年兴起以来,阿富汗塔利班这个最初以当地学生组成,由前反苏游击队员奥马尔(Mohammed Omar)建立的松散组织,可能并没有想过夺取国家政权,成为一国之主。奥马尔只是组织乡勇,击退了掠夺童男童女以供“童戏”(Bacha bazi)的军阀,结果竟在当地名声显赫起来。

毕竟,阿富汗自1992年亲苏联的“民主共和国”瓦解,由前反苏游击队各头领组建的“阿富汗伊斯兰国”很快陷入军阀混战的局面,主张维持秩序的塔利班才有了发挥的空间。在当地民众对秩序的渴望下,“学生军”塔利班不到一个月夺取了坎大哈,用一年时间夺取了阿富汗西部、南部的多数领土,并在1996年用9个月时间一举取得喀布尔,由此第一次“建国”。

在这个时候,迅速成为阿富汗新军阀势力的塔利班,仅凭传统习惯法与宗族、宗教势力维系对地方的传统统治,这对阿富汗传统政治格局来说,似乎已经足够——而这套做法较之中共由1927年开始确立,先发动农会改造宗法制度、打倒土豪劣绅,后在20年间经《井冈山土地法》、《中国土地法大纲》最终确立“耕者有其田”的农村政策大相径庭。

对外界来说,阿富汗塔利班使用的旗帜因为上书清真言,西方由此强调其原教旨主义的一面。但很少有人注意到,塔利班秉持的德奥班迪(Deobandi)学派思想由于在普什图地区发生变化,以至于在穆斯林世界也被视为异端。(美联社)

阿富汗的传统政治格局,是由当地毛拉(即教长)、部落长老、支尔格大会(即本地部落长老大会)和军阀分庭抗礼。塔利班只需要团结当地教长、长老,依靠自己身为新军阀的角色,以及在农村地区物流,和经济上的主导能力(诸如掌控矿区等),就可以笼络一方人心,建立相对有效的基层统治,并恢复自1979年以来因苏联入侵、军阀混战所破坏的局部秩序。

在这一前提下,不具备相应思想基础的塔利班,无法尝试阿富汗亲苏联“民主共和国”政府在1970-1980年代以失败告终的农村改造、打击部落文化(如长老等)与土地改革——而这种基层的传统环境,也是大国所乐于见到的。

环顾历史阿富汗的“红色亲王”达乌德汗(Mohammed Daoud Khan)、遇害的前总理塔拉基(Nur Muhammad Taraki)以及杀害前者的前首脑阿明(Hafizullah Amin)等人,都曾推行过激烈的土改政策,并先后被国内政治势力和其背后所代言的大国杀害。

对西方来说,塔利班的刻板印象与普什图山民联系在了一起。其中,以膀大腰圆为美的巴达赫尚人(如图中右起第三人)总能占据一定位置。(美联社)

事实上,在1990年代,塔利班的农村控制区反而是该国为数不多的宜居之地。譬如从1991年开始在阿富汗行医,后在2019年遭暗杀的日本医师中村哲即指出,直到2001年美军入侵阿富汗之前,很多阿富汗人厌恶北方联盟控制区的军阀内斗,并对塔利班颇有好感。中村哲还指出,塔利班当局当时虽然坚持“女性不准上学”的偏激理念,但在政策的具体实施上,则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妥协态度。

这类不大动干戈,相对通融的做法,至多可说是“新军阀”的做法,与当年颠覆性的中共是不同的。不过在阿富汗的环境下,这也为塔利班积聚了群众基础,使之在此后20年间得到更大的收益。不过,随着“9·11事件”的发生,美国的入侵改变了阿富汗的政治发展道路。

未形成民族、国家认识

美国等国针对塔利班的军事打击是有效的。美军截断了阿富汗与巴基斯坦之间的边境省份,这导致塔利班的外援被阻断。缺少造血能力的塔利班也迅速陷入困境。

这种局面较之在1927年后就确立武装割据的中共相去甚远。相对于毛泽东在《井冈山的斗争》中谈及的“群众基础、党、军队、地理环境与经济环境”,塔利班的割据仅仅具备群众基础和军队,其地理与经济环境极为不利,其政治党派也是不具备的。当红军、八路军和解放军可以依靠“没收一切土地重新分配”的土地政策,从根据地取得兵力和给养时,塔利班在21世纪初仍维持粗放的部落管治模式,亦缺少基本的造血能力。

塔利班的基层建设是近年来才逐渐成型:

但即便如此,美国终究不能压制塔利班。

美国从2001年来说扶植的历任政府,大都是海外归来、立足喀布尔,脱节于地方军阀和部落,没有地方控制力的空降官员。各大军阀势力也热衷于围绕喀布尔争权夺利,对于阿富汗34个省省会城市之外的农村与城镇兴趣有限。更糟的是,阿富汗全境除去自1992年确立的“金新月”形成的制毒、贩毒产业,乃至宝石矿石产业以外,甚至没有建立成型的产业,其国民经济与粮食供给长期依靠援助。

这样一来,美国扶植的喀布尔当局,其实一直是漂浮在阿富汗的国土上空,夸夸其谈,而如何给农村乃至城镇的阿富汗人分配利益,就落到了政治基础为普什图部落的塔利班的手里。当军阀们依靠非法矿石贸易与毒品贸易,从北约及其掮客处换取装备时,塔利班则利用同样的渠道控制了农村的经济,并依靠利益分配,掌握了一定的基层政权控制能力和经济实力,与美国扶持的阿富汗中央政府分庭抗礼。

但总体而言,塔利班即便装备了先进的武器,他们的思想仍然停留在部落时代。直到2015年前后,塔利班仍然没有形成民族、国家等意识,更不用说具备军阀武装之外的政治认同。

有传闻显示,塔利班在对昆都士的进攻中使用了其传闻中的精锐部队,该部队是塔利班从2016年开始组建的美械突击队。其最早的敌人是“伊斯兰国”的阿富汗加盟分支。(long war journal网页截图)

现实的打击证明了他们仍然力量有限:塔利班在2015年9月围攻昆都士失败后,其第二任头领次年5月又被美军轰炸身亡,加之其派系同期又发生分裂,这让外界以为塔利班的组织在阿富汗内部已经“分崩离析”。

斗争路线近几年才逐渐清晰

2015年,随着“伊斯兰国”(ISIS)的阿富汗分支“呼罗珊”活动加剧,面对当局剿匪不力的困境,塔利班反而担负了相当的反恐责任。

塔利班通过建立正规化的武装力量,强调自己代表“普什图族部落利益”和“国家主人”,在三年多与美军、军阀/政府军、ISIS、塔利班内部派系的斗争之后,才最终于2018年前后摸索出了一套融合了阿富汗本国传统和一定民族主义思想,以及尚未构成理论的意识形态,改变了自己“学生军”和“恐怖分子”的属性。

这较之从1921年确立之初,就宣布要“把工农劳动者和士兵组织起来”,实行社会革命、消灭私有制的中共已显出了代际差异。

塔利班与“伊斯兰国”对抗多年,阿富汗政府军较之后者可谓不堪一击

到了这时,塔利班在基层秩序上的工作才最终转化为其“夺取全国政权”的助力。阿富汗居民也在客观环境下被动接受了塔利班的政治理念,并依靠口碑和社交媒体在阿富汗国内获得了政治认同。

可是到外界而言,直到2018年后,塔利班展示出的形象,仍只是与20年前相似的“以打促和”。是以当美国一方面不愿意再在阿富汗投入资源,另一方面又对喀布尔当局抱有信心,塔利班此时通过妥协和让步,便换来了与特朗普政府的撤军协议,而又等到美国人当真撤走之后,才决然出兵——这种胜利,与中共在1948年到1949年依靠自身力量发动战略决战,也呈现了力量的不同。

对中文世界来说,美国在喀布尔和西贡使用同一型号的直升机从使馆撤离人员,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举动本身就具备足够的讽刺意味。(人民日报客户端)

塔利班落后的一面仍然很明显

不可否认,塔利班的大进军,以及喀布尔的美军直升机撤退,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国共内战和越南内战的历史。不过在调侃揶揄之外,人们亦应该认识到阿富汗局势的特殊性。

塔利班在其控制区内,仍然维持着教权部落与世俗军阀的利益;其得以一统国家,也是因为美国的撤出才形成;其意识形态依旧异常保守,与世代脱节;其斗争目标也只是建立一个“酋长国”,最终政体仍待变化。这较之中共乃至越共“耕者有其田,寻求民族独立自由,要求男女平权、人人平等,构建现代国家”的斗争目标,已显出了时代的差距。

因此,虽然塔利班确立了并达成了初步目标,也即参与阿富汗政治,最终通过政经军事手段,击败目前美国扶持的阿富汗政府,但塔利班的落后一面也相当突出。

塔利班是否具备改造自己的能力?治理整个阿富汗的能力?能否改变阿富汗长期依靠援助为生的局面?能否直击矿产等重要资源被贪腐军阀所垄断的局面?能否与其历史上的极端原教旨主义角色切割?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还是有待时间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