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裸战・七|张登及:中美“双百年” 竞争性共存的考验

撰文: 张登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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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维新闻“中美裸战”系列文章共七篇,本篇为第七篇。兹授权转载。

抗疫战佳绩:制度优势支撑中共百年大庆

2021年将迎来中共“建党百年”,同时也是中共“十九大”迈向“二十大”的关键年。依照中国大陆领导人习近平的诠释,十八大到十九大期间的10年,中共执政的成绩是明确了“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指导思路,基本赢得举世罕见的超大型后发国家“脱贫攻坚战”的胜利,人均所得站上万元水平(美元),提前完成邓小平预期“21世纪中叶”经济达到中等发展国家水平的国家战略目标。

在向百年“冲刺”之际,新冠疫情半道杀出,一度有黑云压城、阻断发展的态势。但中共善用其举国体制的制度优势,在湖北省第一波爆发后,几乎完全控制疫情,成绩遥遥领先百多年前叩关迫使中国苦苦学习追赶的欧美西方国家,用具体明确的“中国故事”夯实了“四个自信”的基础,客观上也映照出了中国更加“前所未有地走近世界舞台的中心”的锋芒。

在美西方以疫情为由大力遏制中国产业链、发起多种制裁与贸易与金融战的极为不利环境下,2020年中国仍继续维持世界最大贸易国、最大外资投资目的国;印度疫情失控,“中国工厂”又挺身备援,维持世界最大工业出口国地位,并首度登上全球500大企业占比第一。RCEP签署、北斗三号卫星系统开通、自制航母山东舰成军、祝融号完成登陆火星、国药疫苗成为世卫批准的第一个非西方国家疫苗,都令管治世界近200年的西方列强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中方在疫情中豪语承诺将在2030年达成“碳峰值”、2060年达成“碳中和”,迫使美国拜登政府加码宣示2050年就要达标碳中和。可以说,十八大到十九大这10年,中共不仅初步奠定了总量上“富起来”的基础,其“强起来”的趋势,也已经对长期位居物质、制度与文明优势的美国,造成了比冷战对手苏联更全面的竞争压力。

台湾新冠肺炎疫情近来严峻,第二批自COVAX获配之AZ疫苗方运抵台湾。(台湾中央流行疫情指挥中心供图)

民粹成内忧:美国百年优势面临大考

疫情之前,西方自由制度主义创始者之一的哈佛教授奈伊(Joseph Nye)在2019年发表了一篇重要文章:《美国霸权的兴衰:从威尔逊到特朗普》(The Rise and Fall of American Hegemony from Wilson to Trump)。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西方有识者探讨“强权的兴衰”以自我警惕,所在多有。此文令人怵然心惊之处不是“兴、衰”,而是副标题“从威尔逊到特朗普”。从美国前总统威尔逊在一战后提出自由国际主义(liberal internationalism)奉为圭臬的《十四点原则》,到奈伊发文、特朗普大搞单边主义与贸易战之时,正好是100周年。如果再回头看一下西洋外交史,从维也纳会议到巴黎和会,也大约是100年。这两个西方的100年,如果穿插进柏林会议、金山和会,则很少有大战后的和平秩序能维持超过70年。

知名评论家札卡利亚(Fareed Zakaria)同一年在《外交事务》所撰的《美国权力的自我崩坏》(The Self-Destruction of American Power)也承认历史上没有永远的霸主。而且当今现状霸权秩序不是始于70年前,而应从苏联解体起算,到小布什发动伊拉克战争,美国权威才登上高峰。所以美国登峰迄今不到30年,竟已走到了“自我崩坏”的边缘。笔者认为奈伊撰文的百年隐喻,与札卡利亚的盛世危言,并没有呼应“中共百年”之意;只是希望用言过其实,使华府从错误回头,却正好撞上了中国初步完成“富起来”的中共建党百年。

奈伊承认美国百年优势受到考验的主要“外部”因素之一,当然是中国崛起。但前所未见的内因,却是国内社会的分裂,使自己从曲解威尔逊主义,走到特朗普主义,正好掉进了“反威尔逊时刻”(Anti-Wilson Moment)。美国面对自己一手创建、主持、搅乱的霸权秩序,领导层的理念发生这样大的裂隙,是二战结束、70余年来仅见。

小布什的中东战争与新20年危机

列宁曾经说过,“最坚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美国霸权的核心病症,绝非来自俄、中等列强的军事、经济挑战或信息战。所谓“锐实力”、“认知战”,更是推卸治理失败、没有学术严谨度,只是卸责、带风向的肤浅概念。小布什的中东战争折损了霸主的威信、激起了极端主义、文明冲突为底色的国际恐怖主义;恐怖主义利用资讯科技反击,不过就是回敬美欧百年来施加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认知战、锐实力。

奥巴马时期的政治氛围变化,被认为也是美国社会分歧走向更多民粹的推力之一。(Getty)

非裔当选的奥巴马(Barack Obama)诉求团结进步,原本带来“欧记中兴”的一线曙光,也获得从中东到亚洲普遍的欢迎,却挑起美国自己内部宗教保守主义、白人至上论、失落的铁锈带选民,与反全球化的失落中产者的群起反对。奥巴马遂不得不扬弃“超党派”主轴,直接诉诸东西岸、移民后裔、妇女、都会、年轻人等“进步”选票反制,形成特朗普时代迄今,众多国内重大议题相持不下的50vs.50的两极对立。美国政治气氛,也从“希望、改变、超党派”,一步步走向民粹式的“恐惧、愤怒与分裂”(fear, anger, divide)。这个趋势去年美国公广集团(PBS)纪录片《美国大分裂:从奥巴马到特朗普》(America's Great Divide)有深刻与细致的探讨,对美国外交与国际秩序产生深远影响。

无巧不成书。从小布什时代的渐变到特朗普末期的巨变,恰巧是20年。这个巧合,又呼应了现代现实主义奠基之作:英国学者卡尔(Edward H. Carr)的《二十年危机》(The Twenty Year's Crisis)。卡尔的“危机”是两次大战之间的20年(1919-1939),1919年一战结束,1939年欧战爆发,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从小布什上台到特朗普末期(2001-2021),也刚好是20年,从东欧到中东、西太平洋,大国战争的火种不但没有熄灭,反而因为霸主的病征和掌舵者言行脱序,更接近燃点。华府现在面对的乌克兰与巴勒斯坦危机,只是霸权秩序体内,地缘政治慢性病的延续。拜登虽指明中国才是主要挑战,但如果无法从分裂社会与政治极化(polarization)中自救,仅继续吃“例外论”的老本,依靠拉拢G7、北约、四方机制(Quad)与大洒币等旧招,难免有合纵松散、外强中干、通胀反噬的综合风险。则第二个20年危机,未必不会再次走向大战;其差别是,这次大战有可能是人类“最后一战”。

“接触失败论”的启发:美中竞争性共存

特朗普执政后期,在对华政策辩论中出现了一个至今盛行的观点:“接触失败论”(failure of engagement)。此论的核心是“接触”未能导致中国“民主化”(即“和平演变”),反而被北京利用接触获得的资源实现和平崛起、熟悉国际组织领导权、甚至“富起来”,触发体系权力移转。接触失败论之所以过去没有振作,据说是被另一个还未彻底失势的“崩溃论”所稀释。崩溃论否定中国可能崛起,反而认为崩溃会为西方带来瘟疫、难民等“低端威胁”。但中国迟迟不崩溃,于是崩溃论又被“威权韧性论”(authoritarian resilience)取代。接触失败论某种意义上的同义词,就是韧性论:善于学习与调适的中共,完胜了“接触战略”。据说接触浪费的时间,正好被“中国发展战略机遇期”所用,耽误了美国的优势,又是20年。

特朗普执政末期,美国社会分裂程度以及美国外交震荡程度,都相当激烈。(Getty)

但从1996年白宫发布的《接触与扩展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来看,“接触战略”原本的精神是通过“竞争性共存”维系优势。2000年之后陆续出现的颜色革命,甚至后来的各地的“政权改造”,并不在接触战略的目标中。反而叶尔钦末期的俄国一蹶不振,使小布什时代的美国更加自信,更常采用例外、单边手段。可以说在钱尼(Dick Cheney)——伦斯斐(Donald Rumsfeld)路线下,“接触战略”早已寿终正寝,剩下的是单极的全力扩张。直到奥巴马上台,接触战略才有所恢复,但美国朝野分裂已经明确,世局也不复当年。

可见接触失败论者假设1990年代接触战略就是要在大陆搞“颜色革命”,是移花接木的谬误。该论又假定中国“被接触”后理应归顺美国秩序,又是刻意简化问题的谬误。毕竟不仅中国从十九世纪“被接触”至今,从没有全面接受西方价值,霸主美国也多半也是“例外性适用”自己“基于规则”的秩序。其他“被接触”后民主倒退、民粹兴起的东欧与亚、非、拉国家遍地都是,只突出接触中国失败,主因其实是中国不但未沦为“失败国家”,还摇身一变,成为现状秩序内第二大经济体,站稳了“一超之下首极”的位置。

美中管控战略竞斗,各方应戒慎冷静

接触失败论的谬误,其实证明了原本战略目标有节制的“接触论”,反而有利美国在竞争性共存中维持主导。完全抛弃接触,采行蓬佩奥——班农式(Stephen Bannon)的超冷战、推倒政权的对华竞争,不但很难削弱北京精炼百年的锐利体制,反而将真正终结“自由国际秩序”。

不仅华府应该戒除例外论的傲慢与接触失败论的惶恐,北京也应该在百年党庆之际,慎思中美战略竞斗的风险。在当今濒临总体恶化、针锋相对批判不断的中美关系中,大陆的社会弥漫着高估美国衰弱、低估华府有效合纵的氛围,预期着容易在多个领域顺利突围,实现复兴。领导层的奋发进取与民间的高调自信,更促进美国朝野与整个西方杯弓蛇影,偏好全政府、全领域,甚至全基督教世界的对抗政策。现实地说,当前美中两强价值对抗与资源动员的态势,恐怕正朝1900年后的英德关系接近,这对崛起一方明显更为不利。

张登及认为,历史经验能够让人们借镜以“逃脱结构的献祭”。(多维新闻/吴逸骅)

资深国关学者时殷弘认为邓小平“相对审慎、国内优先、遇险退避、不惮让步”的战略遗产,也是当前美中透过有限接触与危机管控,处理脆弱关系的特征。只是碍于某些内政因素,最重要的“不惮让步”最难达成。对中方,像是国有制与港台问题,涉及“总体安全观”的政权安全与体制安全核心。对美国,激进进步派自由主义固然有助压制特朗普粉丝,却极可能重蹈过度扩张,既疏离某些重要的威权盟友,又迫使俄、中更加靠近。至于能否在20年危机之后抓紧西方联盟,恐怕除了堪培拉、东京与目前“一边倒”的台北,连欧盟都在未定之天。

中小单元夹处在激烈竞争的两强中间,本来极为困难。如果两强实力差距明显,或者一方进攻用意明确,中小单元自然会选择“一边倒”。如果两强实力接近中,但战略意图稳定,则中小单元仍有不使竞争波及自己的避险空间。若是两强实力逐渐接近但战略意图缺乏共识,争夺前线的需求和压力便会大增,还会直接干涉第三方的内部秩序。如果前线中小单元因为身份与认同的强烈偏向,缺乏策略选择的弹性,更可能先面临生存风险。

1914年6月28日的前几年,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繁荣鼎盛的欧洲,会在短时间内陷入血腥的世界大战。就是6月28日之后几天看起来,冲突也将只限于“某个区域”,大国参战显得相当遥远。萨拉热窝的一个凶杀,仿佛仅是某地狂热民族主义者偶然搅起的幻术,大国们会在最后通牒的压力下,维持“竞争性共存”。当然,历史告诉我们结局并非如此。幻术转瞬间就变成了“八月炮火”,大火还烧到太平洋西岸,最终竟借由巴黎和会,揭开了中共百年的序幕。

结构与地理规定了必然,但历史仍在必然中,让偶然适度发挥,稍稍驱散阴郁的决定论。大西洋的八月砲火,在欧洲埋葬了三千万军民,在太平洋催生了美国百年霸业和中共的兴起。现在挟带核武的砲火幽灵来到太平洋上空盘旋,人们要借助历史擦亮眼睛,冷静看清必然的构造,逃脱结构的献祭,才能得到偶然的庇护。

(本文作者系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