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历史 台湾学者激辩中印冲突根源|专家有话说
2月20日,台湾大学中国大陆事务学会、政治学系中国大陆暨两岸关系教学研究中心合办学术讲座,邀请到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台湾大学历史学系兼任副教授吴启讷,以“中印关系的两种空间脉络”为题,回顾历史递进中的中印互动,以及英国殖民势力进入亚洲后,对近代中印冲突的激化与形塑。
虚拟的精神空间与西藏
演讲之初,吴启讷介绍中印关系的传统脉络:精神的虚拟空间。由地理条件观之,中印之间曾存在多个缓冲政体,双方邻接地又非自身核心地带,故过往多仅能凭想象构建对方形象。而细究想象内容,中印的需求图景互不相同。
吴启讷指出,对传统中国而言,其民间虽有传统信仰,但更多是萨满体系的延伸,故在中国的精神世界中,始终存在对宗教的渴求,印度便填补了此般空缺。以《西游记》为例,其叙事主轴为“为求解脱而赴西天取经”,便是传统中国对印度的宗教原乡想象。虽说此书亦对佛教提出质疑,并带有些许“中国式东方主义”色彩,却无损其作为印度想象文本的地位。
而相较中国的宗教精神需求,印度对中国的想象相对模糊,尽管其亦吸纳不少中国文化符码,却未有清晰意识。但在近代印度建构历史主体的过程中,其凭借不少中国历史纪录,界定了自身的古代角色,例如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与法显的《佛国记》等。
而如此以宗教为主体的想象空间,让西藏的政治秩序得与中国顺利衔接,同时避免了中印政治核心空间的直接碰触。吴启讷分析,吐蕃王朝解体后,当地分裂出几十余个政治实体,各统治者主要凭借两大基础服众,一是赞普世系血统,二是源自印度的佛教信仰,例如唃厮啰便与西夏结盟,令其承认己身的佛教权威,同时又与宋朝交好,以“一身两属”的角色遂行统治。政教合一于是渐成传统西藏的治理基础。
吴启讷指出,元朝以后,西藏进入中国版图,蒙古人虽以汉人的儒家官僚体系管理中原农耕地区,但面对西藏时,仍借用藏传佛教的政教合一意识形态体系,以册封上师、管理寺院等方式遂行统治。而这般统治策略又为明清所继承,长年以来,中原统治者皆以分封佛子、法王的方式管理西藏,西藏亦需中原统治者的分封,为己身政治正当性背书,“达赖喇嘛”的政治地位即为上述互动的产物之一。
殖民空间与分裂中国
然而上述平衡终因殖民年代的到来而崩解,中印之间因英国而浮现第二种互动脉络:殖民空间。
吴启讷分析,19世纪的英国自认在亚洲有两大障碍,其一为中国,其二为俄国,后者尤其对西藏具有领土野心,将威胁英国于印度的战略利益。在此脉络下,英国以印度为基地,持续向北境推进,并开始了对缅北与喜马拉雅山南坡的经营。
在伊洛瓦底江等上缅甸地区,英国渗入克钦人等少数民族社群,借大规模传教改造其信仰生态,并透过经济与文化上的双重扶持,将少数民族拉拢为牵制缅族的亲英势力,成为今日的缅甸“民地武”(少数民族地方武装)僵局根源;而在喜马拉雅山南坡,英国亦透过地理勘查、舆图测绘等技巧,画下了麦克马洪线(McMahon Line),令其成为近代中印边境冲突的起火点。
而由更大脉络观之,吴启讷认为,英国对中印边界的操弄与干涉,既映射新空间观的侵入,更暴露西方殖民大国分裂中国的企图。其以乾隆时期对英通商之辩为例,指出马加尔尼遭拒背后,暗藏了乾隆的两大政治考虑,其一是通商虽可增加税收,却也易让民心思变,导致王朝控制力下降;其二,乾隆知悉英国早已控制印度,倘若过度引入英国势力,恐令西藏与缅甸进一步失守。
上述决策看似仅为通商之争,实则体现中国抗拒西方试图分裂的力道。吴启讷补充,近代中国史上两次统一,一为蒋介石的北伐,一为毛泽东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两位领导人看似政治立场互异,实则皆为反抗西方对中国的分裂。而如此斗争往复出现、循环,以1962年的中印战争为例,即便彼时美苏共享冷战的对峙脉络,双方仍在此冲突中声援印度,共谴中国的领土主张毫无道理。时至今日,分裂张力仍在。
吴启讷分析,在空间的概念外,中印关系的另一变数乃是殖民。于印度而言,殖民带来了统一;对中国来说,殖民则意味裂解。故印度必须继承殖民遗产,而中国则必须去殖民化。
传统西藏如何看待中印
演讲结束后,由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石之瑜主持讨论。
石之瑜首先探讨,传统西藏身为中印之间的特殊缓冲带,其如何理解中原统治者与印度?对此吴启讷回复,以清朝时期的藏文历史著作为例,其书写重点包含中印两国,对印度往往由宗教史视角出发,对中国的则与汉人史学家近似,采用了朝代史叙事手法。但双方仍有一视角差异,即西藏史学家认为,凡统治中原者即为正统,故其反比汉人史学家更早承认辽金元清的正统性。
吴启讷亦补充,传统西藏面对来自印度的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习俗,亦有记载。然有鉴于当地的藏传佛教世界观,传统西藏史学家难以掌握一神教教义,而是倾向以多神教叙事来记载,且字里行间极度重视宗教仪式,而非实质内容。
台湾大学政治学系研究生王雨舟亦提问,若将传统西藏视为喜马拉雅区域秩序的一员,不知其如何看待廓尔克(尼泊尔)、锡金、不丹的区域角色?对此吴启讷指出,在传统西藏政治精英眼中,锡金、不丹、廓尔克皆为己身边缘,毕竟拉萨乃是该区域的政治与宗教中心,既有来自中原统治者的册封背书,亦吸引周遭政治实体前来学习宗教知识。
分裂与新空间
而针对“肢解中国”的议题,台湾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张登及亦探讨,伴随西方挟工业优势的全球崛起,肢解的手段似乎成其扩张影响力的普遍手段。除却中国,17世纪后的西方强权但凡遇上东方帝国或文明,往往会产生强大的分裂动力。例如奥斯曼帝国的崩解,以及20世纪后的苏联崩解。在此脉络下,普京(Vladimir Putin)对克里米亚的收复、对白俄罗斯的拉拢,或可视作抵抗分裂的举措,可与演讲中提到的蒋毛统一中国相呼应。
吴启讷对此表示认同,并补充中国与前述两大帝国的差异。首先,在奥斯曼与苏联中,突厥人与俄罗斯人的人口占比,皆不如汉人在中国的占比高;其次,突厥人与俄罗斯人在各自国内,皆不具文明优越感,故难以推动文化融合政策,致使苏联与奥斯曼的分裂,相较中国容易许多。
而就此脉络,石之瑜提出另一视角,即“空间的有效性”。其认为西方这般以疆界、土地为基础的肢解模式,将会诱发另一盲点,即除却疆域外,其不知如何理解世界。石之瑜以911事件后,美国对阿富汗与伊拉克的入侵为例,指出美国盲目以传统的疆域观理解恐怖主义,以为入侵实体国家便可遏制极端伊斯兰的扩散,结果反令局面日渐劣化。
对此吴启讷补充,中国亦有过“空间的争论”,例如清末针对新疆的海防、塞防之争。彼时李鸿章主张,新疆领土面积虽大,但防守成本过高,朝廷应把重心移至琉球与台湾,建立海洋上的虚空间;左宗棠的立场则与慈禧太后的“面积空间思维”相重合,主张塞防高过海防,正如国共内战时,蒋介石亦驳斥弃守新疆、东北的主张般,面积空间思维再次胜出。
张登及亦补充,海塞之争应也是帝国在资源有限的前提下,出现的策略过程。吴启讷表示认同,并指出当年李鸿章亦预言,倘若清朝决意重视塞防,则海防必然羸弱,台湾或将不保。历史也果真如此发展。
而提及台海情势,石之瑜亦探讨,台湾当今急于成为“主权国家”、进入国际法体系的需求,也是西方带来的空间观念形塑而成。主权、领土等元素借国际政治学席卷亚洲知识界,成为某种催发政治实体焦虑的媒介,故国际政治学亦可被视作“肢解的话语”。
中印互动与达赖议题
而在中印互动上,台湾大学哲学系学生张兴祥提问,中印局内人或许较有民族情绪,但海外印度人与华人不知是否亦有敌视情绪?对此吴启讷表示,海外印度人往往因自身英语能力、高管位阶而较有优越感,连印度本土学界直至2000年时都认为,印度的发展模式胜过中国模式,甚至许多印度汉学家不学中文。
石之瑜对此补充,许多出身英国前殖民地的汉学家,倘若其非华人,便往往少有学中文的需求,因其认为英语文献已堪使用。不仅印度如此,马来西亚、新加坡汉学界亦有此传统。
而针对西藏在中印之间的角色,王雨舟亦提出问题,即流亡的达赖政权,会否成为印度分裂西藏的施力点?对此吴启讷分析,如今的达赖在西藏的重要性已不如过往,毕竟1978年平反冤假错案后,许多获释的西藏喇嘛开始展现酒色财气的世俗面,削弱了藏传佛教的整体形象,加上许多藏人走出高原求学、经商,西藏迎来了市场化力道,物质价值逐渐超越宗教意义,无形中亦动摇了达赖的宗教权威。
然而取而代之的,是藏民族主义的崛起。吴启讷认为,达赖十四世虽力陈己身宗教权威,却非民族主义者,但当今某些海外藏人团体、藏人知识分子已逐步发展民族主义话语,欲以民族色彩改变达兰萨拉的宗教角色。
但尽管西藏存在新挑战,印度对达赖的操作空间仍是越来越少,不论是达兰萨拉政权,抑或转世议题。前者如今顶多作为西方的话语战术一环,而非印度的手中一子。尽管中印边界冲突难一夕弭平,但达赖与宗教话题的杀伤力,已不如过往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