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示威:由一州见全国 俄勒冈划出的“两个美国”

撰文: 叶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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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黑人男子弗洛伊德(George Floyd)本年5月底遭警员杀害后,距离事发明尼苏达州(Minnesota)明尼阿波利斯市(Minneapolis)超过2,000公里的俄勒冈州(Oregon)波特兰市(Portland)已逐渐成为了“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的示威之都。7月时特朗普派联邦人员与示威者对峙、充满催泪烟的街头战地,以至后来种族示威者与特朗普支持者反示威之间的连番冲突,也成为了人们2020年难以遗忘的标志性场面。

从弗洛伊德事件后的种族示威和反示威地图可见,俄勒冈州不只是首都华盛顿特区以外种族示威参与度最高的地区,而且也是大型反示威频繁发生的州份。在8月底的一场示威与反示威冲突之中,特朗普支持者丹尼尔森(Aaron Danielson)更遭枪杀,其“反法西斯主义”(Antifa)运动支持者疑凶赖内尔(Michael Reinoehl)及后亦被警方击毙 。

类似的冲突和对立不绝,使冲突和对立本身更难自然消失。

让人们感到诧异的是,最具标志性的示威冲突场面竟发生在被称为“年轻人退休之城”的俄勒冈州波特兰市。

两派示威者在波特兰巿内发生冲突。(Getty Images)

“最白”城市成为种族示威之都

虽然波特兰市以自由派和进步派胜地闻名——单轮车代步、酿红茶菌(kombucha)等进步派年轻人生活习惯早在该地流行,而支持本地小店、个人主义、另类生活等的“让波特兰继续怪异”(Keep Portland Weird)口号更成该市宣传标语——不过在这种自由、进步外表的背后,我们却能看到两个不同的俄勒冈,而从两个俄勒冈中,我们又看到了两个不同的美国。

根据《华盛顿邮报》自2015年起的统计,在俄勒冈州死于警方枪下的黑人比例比其2.2%的黑人人口比例为高:在纳入统计之中的87宗案件中,有7名死者是黑人,占总数大约8%,是其黑人人口比例的近四倍。此等差距在全美层面上亦算甚高。

同时,波特兰市非拉丁裔白人人口高达70.5%,是全美国人口超过50万的32个城市之中最多;相较之下,黑人只占该市人口的6%。

即使波特兰市种族示威的一大特色就是其白人示威者的高比例,可是这种种族人口差异却突显出波特兰进步派色彩背后按照种族划分的两个世界。

黑与白区分两个波特兰

从波特兰所在的马尔特诺马郡(Multnomah County)巡回法院2015年一份诉讼文件当中,我们就可以看到波特兰的“黑人世界”,与街头上自命进步、与警方进行连场巷战的“白人世界”如何不一样。

案中的申诉人Victor Pierce在当地的一家戴姆勒(Daimler)汽车工厂工作,他所遇见的种族歧视几乎来自另一个世代:工厂不同地点常出现象征吊死黑奴的绞索;同事们爱以“boy”——男孩,相对于“man”(男人),带有看不起黑人男性色彩——去称呼他;他工作间上的用具常被人收起隐藏;洗手间常被划上纳粹“卐”字符号;“nigger”(黑鬼)等语也常出现在工厂墙上。

种族歧视也不必然如此明目张胆。住在俄勒冈另一城市尤金(Eugene)的Christina Jackson就指出,当地白人们向她打招呼总喜爱用上“what up”(怎么了)等他们眼中的黑人非正式英语,而不正常说句“Hello”。

“黑人的命也是命”(BLM)示威持续多月,但已惹来社会部分人士反弹。(美联社)

此等种族不公也反映在民生层面。根据美国人口普查局2018年的美国社区调查(ACS),波特兰市所在的马尔特诺马郡(Multnomah County)的家庭平均年收入为71,186美元,当中非拉丁裔白人家庭收入中位数为76,526美元,比平均值高一些,可是黑人或非裔家庭的收入则只得44,431美元。

一位波特兰州立大学(PSU)的研究生在2018年的一项研究也发现,在波特兰市至少尚有30个住宅地址依然明文禁止白人以外的族裔(诸如非裔美国人、中国和日本移民等)购入相关物业 。

历史的遗痕

当美国人念及种族歧视的历史时,他们常聚焦于乔治亚(Georgia)、密西西比(Mississippi)等南部州份。然而,远在西海岸的进步派胜地俄勒冈却有鲜为人知的种族歧视历史——与南部州份不同,俄勒冈并非要奴役黑人,而是要将黑人赶走。

早在1844年,俄勒冈自治政府成立之初,该地当时虽立法“解放黑奴”,却同时要求所有黑人每年受鞭刑两次,直至离开当地为止。1857年的宪法亦定明任何黑人都不得进入该地。当俄勒冈于1859年正式加入美利坚合众国时,它更成为了唯一一个在法律上完全排除黑人的州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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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俄勒冈州宪法相关条文于1926年正式被废除,可是此时的俄勒冈州已成为高举白人至上的“三K党”(Ku Klux Klan)胜地,而该党理论上的匿名成员更获得政府要员接待。俄勒冈历史学会(Oregon Historical Society)2009年就发现了一张1921年刊登在《波特兰电讯报》(Portland Telegram)的照片,显示身穿“三K党”白袍的蒙面人士与包括市长在内的一众波特兰政警法高官会面合照。

20世纪下半叶俄勒冈的两波政治运动也没有改变这个种族历史遗留下来的社会结构:一方面,反权威左翼份子、无政府主义者、反法西斯主义者1980年代开始迁入波特兰,构成了该城的激进示威文化中坚份子;另一方面,少数族裔人口比例极低的俄勒冈州,也成为了同期“西北前线”(Northwest Front)建立白人种族国家运动的“建国阵地”之一,吸引不少白人至上主义者迁入。

身穿“三K党”白袍的蒙面人士与波特兰政警法高官会面合照,当中包括当地的市长、警队队长、督察长、多名检察官等,另外还有联邦司法部的特别人员。(Oregon Historical Society)

未被正视的种族问题

虽然作为进步派大本营的波特兰是稳定的民主党阵地,可是这些进步派却甚少切身正视过种族问题。俄勒冈社运份子Walidah Imarisha在2016年就曾向《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指出波特兰“完美体现了新自由派的种族主义”。本年夏天以来积极参与当地种族示威的社运人士Gregory McKelvey也向英国广播公司(BBC)表示:“波特兰被容许有进步派前卫城市的名声,是因为其人口结构让它不必面对其种族歧视的过去。”

McKelvey更指出“波特兰是个将黑人赶出社区,并以‘黑人的命也是命’标语取而代之的地方”。如果此言为真,波特兰的进步派“白人世界”,此刻对“黑人世界”的关注也许仍然是因为弗洛伊德等事件所引发的昙花一现,当风波平息后即可淡忘。

俄勒冈州或者波特兰市“白人世界”与“黑人世界”的区隔,以及后者长期隐藏在前者之下,只待突然发事故才获得短暂注目的情况,其实也是美国社会的整体现象。

在弗洛伊德事件发生后,美国媒体都纷纷搜集各种种族不公的故事,趁机发布。当中少不了一连串以数字说故事的种族比较:每百万黑人中平均有30人被警方枪杀,而白人相关数字只得12人;黑人男性在囚机会比白人男性高出5倍;黑人家庭的财富比白人少近10倍……

奇怪的是,如此种种数据所呈现出来的是结构性的长期种族不公现象。可是,要得到全美国人的关注,却需一段骇人听闻的杀人录像。而且,这一种关注也不知道可持续多久。

非裔美国人才看到真实的美国?

然而,对于黑人世界的实相,活于当中的非裔美国人却是片刻难忘,更或构成了他们的自我意识。

早在1903年,美国社会学家W.E.B. 杜波依斯(W.E.B. Du Bois)在其《黑人的灵魂》(The Souls of Black Folk)就已提出“双重意识”(Double Consciousness)的视角,指出美国的世界没有给予黑人“真正的自我意识”,而要他“从另一个世界的启示当中看见自己”,“永远透过他人的双眼去看自己”。在“双重意识”的角度而言,一个活在美国社会的黑人,不只(被迫)看到了“白人世界”,也透过对“白人世界”的认识看到了“黑人世界”。

9月中旬,波特兰的“黑人平权”示威依然激烈。(美联社)

杜波依斯形容:“(一个黑人)永远感觉着他的两面性——一个美国人,一个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种不能互相妥协的挣扎;在深色身躯之中两种对立的理想。”这种两面性的存在所体验到的,也许才是美国社会的真实 。

与主张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人士不同,人们不必坚持只有双重意识的存在才能看清美国社会的实相。然而,当5、6月间震撼全美的杀人影片逐渐为人淡忘之际,愈来愈多美国白人从支持抗议转向反对,这一波民权运动,在不必每日经历双重意识分裂的人们心中,留下的似乎也只是一段可以淡忘的记忆,无改社会上以种族划分开来的两个世界。

地图中的美国:这究竟是怎样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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