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巴嫩示威得偿所愿 难题随踵而至
经过两周的连续示威,曾经被视为国家英雄的黎巴嫩总理哈里里(Saad Hariri)终于黯然辞职;示威令本来互不往来甚至相互敌视的基督教、伊斯兰教什叶派及逊尼派民众团结起来,共同向“权贵”施压,打破了该国的政治逻辑。只不过,激发大批民众上街的黎巴嫩经济和债务问题,却依然难有解方。
哈里里这个名字上一次在国际媒体中广泛出现,还是2017年11月。当时身为黎巴嫩总理的他忽然现身沙特阿拉伯,宣布辞去总理一职,同时狠批伊朗操纵真主党试图暗杀他。这样离奇的剧情令大部份黎巴嫩人相信,总理正被沙特扣押,不得不“被辞职”。当时贝鲁特的大街小巷,四处都是“哈里里我们与你同在”的海报;无论是逊尼派、什叶派或是基督教徒,大多期盼自家总理平安归国。直到法国总统马克龙(Emmanuel Macron)飞往沙特斡旋后,哈里里终于能重返贝鲁特履行职务。
但短短一年后,物是人非,原本受万民拥戴的总理忽然间成为众矢之的。10月17日起,由于不满政府新增包括烟草、通讯软件使用在内的多种税项,大批群众走上街头示威;加之近年黎巴嫩经济不景,人民生活质素低落,示威诉求很快由针对“WhatsApp税”,转向要求政府下台及全面政治改革。
黎国经济积重难返
黎国经济积重难返早在示威初期,哈里里政府也想过“怀柔政策”。由于民众反弹巨大,政府在公布增税措施当日便即撤回方案。10月21日,示威者发起全国大罢工后,哈里里政府为平息民怨,曾责令数名内阁成员问责下台,并宣布总统、部长和国会议员大幅减薪一半,以图安抚国民的被剥夺感。此外,哈里里亦说服基督教和真主党盟友支持其经济改革方案,包括将电讯业私有化并改革供电制度,取代拟定增税项,弥补政府赤字;政府亦要求银行调拨33亿美元,支援政府。
然而,一系列措施仍未救回哈里里政府。21日之后,示威非但未有停止,参与人数反而愈来愈多,示威手段也一改初期“冲击模式”,转向手法更为丰富的嘉年华模式。深知难以取信于民的哈里里终在上周二(10月29日)辞职落台。
用“积重难返”形容哈里里面对的局面再合适不过。2011年叙利亚战争爆发时,黎叙两国签署的《经济和社会合作协调》协议仍生效,叙利亚人可免签证进入黎巴嫩,并获得居留权。战争爆发初期,黎巴嫩政府错误估计局势,认为入境难民数目可控,但到了2014年初,境内难民数已达95万人,占全国总人数六分之一;难民出逃路线也已逐渐定型,再收紧政策亦无济于事。最高峰时,黎巴嫩境内约有150万名难民,同区域仅低于约旦收容的270万人及土耳其收容的250万人;但这两国家经济及人口体量均远超黎巴嫩,不可同日而语。受难民危机影响,黎巴嫩额外增加了约20万贫穷人口及25至30万失业人士;加之黎巴嫩约有千万人口移居海外,是留在本土的黎巴嫩人数量两倍,大量中产阶级和受教育人士选择移民海外,令国内经济困难更为严重。
如果只有难民问题,黎巴嫩情况或许还不那么糟,但长期“借贷发展”模式面临外部环境冲击时,便经不起任何考验。上世纪九十年代黎巴嫩内战后,该国便走上依赖外债的道路,但随后的大部份时间该国“大乱未停、小乱不止”,先后与以色列、叙利亚陷入武装冲突,国内三大势力亦常对立,令所借债务未能投入到发展经济。2008年黎巴嫩各方签署《多哈协议》达成政治安排后,政治局势开始稳定,GDP连续数年保持8%左右增长,但到2011年难民危机后又陷入停滞。
如今,黎巴嫩公共债务占GDP比例已达到150%;即使在去年的CEDRE(为黎巴嫩大型投资筹集资金的国际会议),黎巴嫩获沙特、美国、俄罗斯、卡塔尔等国承诺提供110亿美元援助,但仍无法填补短期到期债务漏洞。今年8月,信用评级机构惠誉更将黎巴嫩主权债务评级调降至CCC的“垃圾级”,这也最终促使哈里里政府被迫推出一系列撙节和开源措施,引发如今危机。
黎巴嫩的困境不该由哈里里一人承担;不夸张的说,即使哈里里此时下台,也难改变黎巴嫩经济陷入“撙节开支—经济成长停滞—财政收入减少”的恶性循环。随着黎巴嫩债务水平继续攀升,本国货币继续贬值,人民生活质素持续下降几乎成为定局。届时,离开街头的抗争者必然还会回来。
因祸得福:族群问题暂时弱化
不过,黎巴嫩面对的也不只有愁云惨淡,至少在严峻的经济问题前,黎巴嫩示威者们打破了过往族群和宗教藩篱。黎巴嫩500万国民中,信仰基督教人士占四成,其中以马龙派为大宗;另各有27%国民分属伊斯兰教什叶派和逊尼派。黎巴嫩建国后,教派冲突成为该国政治的主旋律;最严重的情况发生在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由于大量巴勒斯坦难民进入黎巴嫩,令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群体间的平衡被打破,从而引发内战。
过去的战争历史,更令黎巴嫩社会实质已被部落化,不同群体间互不信任,少有交集,从而培养出自己的文化教育体系。由于内战后的《塔弗茨协议》规定黎巴嫩总统、总理和国会议长需分别由基督教、逊尼派及什叶派人士担任,令不同教派在政治上亦形成“小圈子”。
黎巴嫩的宗教团体皆建立了自己的政党和赞助网络,其裙带关系植根于社会每个角落;相比起内战时期,不过是军阀变成了部长。不仅是商界菁英需要与宗派领袖靠拢,民众亦依赖其领导来获得公共服务。至于中央政府,或是国民跨族群的团结意识,都格外薄弱。
不过,今次抗争主体聚焦民生和经济,却打破了昔日的社会界线,把逊尼派、什叶派、基督徒和德鲁兹人,贫穷和富裕阶层,以及城乡居民连成一线。每个群体都意欲撼动自身圈子的政治秩序—逊尼派想推翻哈里里、基督徒就针对总统奥恩(Michel Aoun)、而什叶派则不满真主党和国会议长贝里(Nabih Berri)。换句话,民众对建制的不满,已是全面认为所有政客皆是“天下乌鸦一样黑”。就算是在什叶派群体中有极强号召力的真主党,为保住盟友哈里里,攻击示威由“西方势力策动”,呼吁支持者回家,亦无济于事。
包括《纽约时报》在内的不少西方媒体,将黎巴嫩今次抗争形容为“阿拉伯之春再燃”。不过,阿拉伯之春时示威者着重民主化、权力分配等政治诉求,今次示威却因经济问题而起,两者有巨大差异。当年包括穆斯林兄弟会、叙利亚伊斯兰势力等宗教势力藉运动获取政治地位的情况亦未发生,反而是全民团结弱化教派作用。从任何角度看,今次黎巴嫩示威都史无前例,而非过去运动的翻版。
政权真空危机重重
然而,促进国家团结只是运动的副产品;哈里里下台,也只能纾解民怨,难令黎巴嫩走出困局。反而是黎巴嫩当下的政治真空,却带来更大的麻烦。根据黎巴嫩宪法,现任政府需在新政府成立前看守,而哈里里去年3月赢得大选后耗费近八个月时间才组阁成功,可见在黎巴嫩各派势力分立情况下达成共识之困难。然而,无论是同海湾和西方国家商讨援助细节,或是面对即将到期的债务,一个看守政府都远不足够的。
与此同时,叙利亚国内各政治势力都同外国有“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直以来,伊朗支持的真主党势力都希望获得更多财政和军事话语权,从而对南面邻国以色列产生威胁,但这样的政策势必令期望远离动乱的基督教群体不满。接替哈里里的逊尼派领袖,又能否和他的前辈一样“硬颈”,不对沙特强势控制就范,仍未可料。
过去数年,尽管黎巴嫩内部政治时有冲突,但哈里里作为温和派,又继承其同为首相父亲光环,至少可令国家团结,减少区域势力插足机会。但过去一段时间,无论是穆罕默德王储强势的对外政策,或是波斯湾频发的袭击,都令该国地位更加危险。若政治真空持续,七十至九十年代的代理人战争或许将重回黎巴嫩;而这也是黎国各方最该警惕的。
上文节录自第187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1月4日)《黎巴嫩示威得偿所愿 难题随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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