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之惑】默克尔开启漫长告别 无问西东还是以退为进?
德国“铁娘子”默克尔(Angela Merkel)在连续两场地方选举失利后,宣布不再连任基民盟主席,并在2021年结束总理任期。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盟研究所主任崔洪建在接受《香港01》专访时表示,默克尔退位是为了管控党派分歧,避免政局混乱;而她的继任者卡伦鲍尔(Annegret Kramp-Karrenbauer)则面临维持大联合政府政治稳定的挑战。
01:香港01
崔:崔洪建
01:默克尔让出基民盟主席的位置,由卡伦鲍尔接任,但基民盟内部又有声音求要默克尔提前让出总理宝座。在外界看来,默克尔似乎遭遇了执政危机,但是也有不同观点认为,默克尔其实如精算师一般掌控了局势,她并不留恋总理位置,并且在为自己卸任之后的德国政局作长远谋划。你怎么看?
崔:首先我觉得默克尔不当党派领导人,本身就是以退为进的策略。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继续维持她在基民盟党内的威信。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她继续抗著,一方面压力会越来越大,另一方面大家对她的好感度也越来越低。
默克尔“退”的这一步,表明了自身的责任心,她要传递的信息是,我为了党的和政府的利益放弃了个人利益。两个方面,其一,不当党内领导人;其二,不寻求连任。现在(英国首相)特雷莎·梅(Theresa May)也学这一招,还是挺管用的,说到底就是交易,以“退”来换取大家的继续支持。
换句话说,她要巩固基本支持面,现在默克尔在基民盟党内、在德国政府内,她的地位短期很难被取代。所以我觉得实际上她放弃党的领导职务,后面也是为了退出政坛做准备。她给出时间表,现在退党,2021年退出政府,其中意味不言自明,就是需要时间,用这个时间来培养接班人,有了党内接班人,再花时间让她成为政府接班人。
01:卡伦鲍尔继任基民盟党主席似乎是众望所归,但德国政坛错综复杂的局势似乎并没有就此理顺。
崔:推出卡伦鲍尔可以看成是默克尔和基民盟的交易,基民盟也基本上接受了她这个交易。但是对德国来说,则有另外的考量:卡伦鲍尔在基民盟党内,默克尔在政府,两者的关系怎么处理?德国是大联合政府,是党派联盟,是政党联盟,也就是说,党派对政府不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毕竟政府是党派组成的。所以现在的问题是,由政党组成的大联合政府与默克尔领导的政府之间是什么关系?对双方来说,虽然现在党内权力交接完成了,但是接下来党内的政治议题和政府议题该怎么处理关系?就这一点而言,目前双方并没有找到很好的解决方式,很多人都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之所以大家支持卡伦鲍尔接班默克尔,是因为这体现了政局的稳定性和连续性,她是默克尔力荐的人,另一方面,她在有些方面和默克尔也保持著一定距离,她并不是默克尔的翻版。卡伦鲍尔其实也想适当地与默克尔保持距离,这也是她得到支持的重要原因之一。
那么问题在于,要保持多大距离?如果距离保持不够远,党内不满意;如果距离保持的太远,默克尔肯定不满意,会认为她干扰政府的政策。
现在德国是在分阶段解决问题,默克尔退出党,先把基民盟稳下来,不让基民盟内部的分裂扩大。另外,对执政伙伴有所交代,包括基民盟和社民党。每次地方选举,社民党都要跳出来指责基民盟,说自己被拖累。这种情况不可以持续,因为这样下去的话,地方选举出现的矛盾会直接影响大联合政府。所以,默克尔就以一定程度上牺牲自己在党内的领导权,换取大家暂时的稳定,安抚各方不要往分裂的方向走。
但是,其实大家现在都没有想好接下来怎么处理这个关系,默克尔作为政府总理,不可能一点也不听党内的。因为德国的政治特点就是党派联合上台,在一定程度上,首先是有党的政策共识,然后才能变成政府共识。这在德国来说,是一个正常的过程,而不是像其他政府一样,选举结束之后党就没用了,政府就是政府,政策就是归政府来管。
德国每届政府上台之后,都会推出政策文件:党的政策文件、联合政府和执政伙伴的政策文件。基民盟、社民党的政策文件要合在一起。所以在大联合政府里,左右两端的政治协调尤其重要。
维持基民盟的团结、维持大联合政府的稳定的政治功能完成之后,还有政策层面的问题。实际上,这种结构能不能真正运作起来,大家心里还是没有底,还是有怀疑。所以现在卡伦鲍尔的压力不小,她处于比较尴尬的位置,因为稍有不慎,可能就会把因默克尔淡出而试图解决的问题又重新挑起来。
所以把卡伦鲍尔推上前台,现在来看还只是个交易,并没有真正解决(德国政治的)矛盾和分歧。
01:近一段时间以来,德国先后有两位政治人物出面说话,要求法国退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由欧盟代替。这其中固然蕴含著让欧盟从经济联盟变成政治联盟实体的理想,但其实也涉及到了德法关系的问题,有人认为,当中或多或少藏著德国的一些私心。
崔:这个提法我认为很能体现德国人求真务实的特点,这几年德国在联合国安理会改革中表现很积极,它想有一个代表权,但是现在情况并不允许。别说增加德国,原有的英法都引来颇多质疑。欧洲一体化带来的问题也是一个原因,除了传统的英法以外,欧盟也想提高代表性,欧盟在很多国际组织中都想插一脚,已经有英法德的参与了,欧盟也还想来凑个热闹。
所以大家就会思考这样到底公不公平,其实就是双重代表的问题,英法德在欧盟里面,然后英法德又单列出来,这个矛盾很深。德国人的这个想法我认为实际上提出了几个问题。
第一,欧洲内部实力对比已经发生了变化,英法在安理会各占一席,二战过去这么多年,如果不考虑历史因素,德国现在才最有资格在安理会代表欧洲——从经济、政治影响,以及对国际社会的贡献,德国其实已经超过英法了。所以这背后反映的是,欧洲内部的实力已经发生了很深刻的变化。
第二,德国这个提法表达了一个观点,如果要真正实现欧洲认同,那么就应该做到实处,像英法这样的大国,经常虚张声势说代表欧洲后面的好几十个国家。然而,一旦涉及到国家利益,就又不提代表欧洲了,那时候法国的就是法国的,英国的就是英国的。
所以从建设性的角度,或者现实的角度来看,德国人的提案未必没有道理。第一,客观反应实力对比的变化。第二,真正体现欧洲的版面权,而不是法国或者英国。
马克龙(Emmanuel Macron)也经常提欧洲主权,怎么体现欧洲主权?把法国主权揉到欧洲主权不就行了?欧洲的能见度不是更高吗?但这其中又有另一套逻辑,这套逻辑里碰到一个问题就是:一体化在某些核心领域还是遇到了“民族国家”的障碍,仍然以国为界。各国平等、共用一体化红利都可以是目标、可以是愿景,然而回到现实,没有国家愿意把自己的位置让出。德国人这个想法,反映了真实,但是又和另一种现实产生了矛盾。
01:德国这样的主张是否会给现在的联合国体系带来冲击和影响?在安理会常任理事国的问题上,不仅仅是德国有诉求,放眼全球来看,印度、日本、巴西等这些新兴的国家都有类似诉求。
崔:这个问题其实涉及联合国安理会改革。联合国为什么一直在说改革?因为它有些方面的确出现了问题。比如,安理会的代表性和效率问题,如果从扩大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成员的角度去思考,的确可以解决代表性的问题,如果以上这些国家都进来,基本上能解决代表性问题。毕竟现在的“五常”,第一,在地域上没有囊括全球。第二,不能客观反映从战后到现在以来国际实力的对比变化,并且效率可能更差。
01:这就形成了一个悖论,本来外界对于联合国的批评就集中在机构臃肿、效率低下等问题上,如果扩大常任理事国席位,反而又继续加重了这些问题,相当于是用一个问题来解决另一个问题。
崔:对,很难用“扩员改革”的方式来解决矛盾,要换一种思路。首先,把这两个问题排序,哪个要先解决。再或者不从“扩员”这个角度出发,现在有常任理事国和非常任理事国,设立非常任理事国的初衷,也是为了避免常任理事国的过度专权等。
但是,非常任理事国现在的权力影响还相对较弱。有一种思路就是,以后联合国参照一下西方国家的两院设计,把联合国常任理事国设置为“参议院”,非常任理事国设置为“众议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比喻。从这个思路来看,其实可以适当增加非常任理事国权能,让他们和常任理事国之间有某种平衡。
因为现在如果从扩大常任理事国这个角度去推推演的话,除了会带来效率问题,还会激发大国关系中阴暗的一面,也就是说把矛盾暴露出来。比如日本入常的问题,中国方面肯定不愿意。德国入常,欧洲国家也不愿意。这就是为什么扩大常任理事国的问题这么多年都推不动,就是大家对前景并不乐观,因为可能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带来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