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胜选后,中美的“数码冷战”怎么打?
特朗普(Donald Trump)胜选后,各方普遍关注中美竞争的新发展,包括地缘、军事等传统硬话题,也有经贸、关税等舆论热点。而在前者外,数码权力则是近年方兴未艾、且颇受关注的新场域。
从内容来看,数码权力是围绕数码规则、技术、市场衍生的统治结构,并在数码浪潮与互联网崛起推动下,催生了全球规模的大国竞争,正如早前各国追逐矿产与原物料。其中,数码规则是数码权力的基础,既指导数码技术的生产与发展,确保产品之间相互沟通交流,也能规范强调隐蔽与虚拟的互联网空间;数码技术则是数码权力的核心,掌握先进技术的国家往往更有先发优势,能凭借技术垄断宰制数码权力;最后是数码市场,其实不论何种领域,市场都是实现权力的关键,因为技术最终都要走向市场、完成生命周期,才能推动下一步升级。
而针对当前的数码竞争样态,可以观察到非对称的三极鼎立格局,其分布也基本就是各国的国力反映:美国整体领先中欧,无疑是全球数码霸权;而中欧虽落后美国,但前者具有超大规模的数码市场,后者则掌握效力广布的数码规则,双方皆有后发超赶的潜力,长远来看将持续瓜分美国影响力。
中美的各自优势
首先观察美国。毫无疑问,因为先发优势,美国能用技术维持自身数码霸权,同时推进自己的全球数码战略。
冷战以来,美国就长期占据数码技术的制高点,包括半导体、人工智慧、量子计算等场域。以近年引发热议的人工智慧为例,ChatGPT和Sora的相继问世,都凸显美国在人工智慧的技术领先地位。而华盛顿也凭借自身技术优势,持续向数码规则与市场辐射影响力,建立全球范围的对美数码依赖,从而巩固自己的数码霸权。
中国则以市场为基础,全力追赶身为霸主的美国,道理就与其他产业类似:量变推动质变,超大规模的单一市场意味著规模经济,所衍生的成本摊薄效应与虹吸效应,都让身为后来者的中国,具备了数码市场的权力优势,能与美国一较高下。
以智慧工业机器人为例,2013年中国刚取代日本,成为智慧工业机器人装机规模最大市场,占全球份额的20.8%。到了2021年,中国的智慧工业机器人市场规模就已超过世界其他国家总和,达到26.82万台,占全球份额的51.8%,同期美欧分别只有3.5万台和5万台。
半导体也是另一个重要例证。2022年,中国半导体采购额约占全球市场的31.4%,是全球最大单一国家市场,而同期美欧的全球市场份额分别是24.6%和9.4%。毫无疑问,这种优势赋予中国市场吸引力,根据Pitchbook资料库统计,2021年全球人工智慧风险投资中,有70%流向中国市场。
近年崛起的人工智慧就更能体现中美的不同优势:美国在人工智慧企业、高品质人才、芯片方面领先,中国则在人工智慧市场应用上表现优异。根据世界人工智慧大会发布的《2022全球人工智慧创新指数报告》排名,美国稳居全球第一,并在创新环境、科技研发等5个一级指标,论文、人才等9个二级指标中处于领先地位;中国排名仅次美国,同样位处第一梯队,领先德、法等位处第二梯队的欧盟成员国,但尽管中国在人工智慧期刊、会议和出版物总量方面领先,美国的论文影响力和引用率还是更胜一筹。
整体来说,中美的各自优势体现了两强围绕技术与市场的不断争夺:美国作为技术领先者,能以先发者优势占据他国与国际市场;中国的超大规模市场体量,则能加速自己完成技术的生命周期,并通过锁定数码技术创新者、技术产品供应商以及消费者,来获得后发的市场支配权力,同时利用市场准入达到战略目的。说得更直接,市场影响技术的革新速度,技术则有助拓展国家数码产业在全球市场的份额,中美正是在这种结构下竞争数码权力。
“新冷战”下的数码竞争
而这种竞争无疑是中美大博弈的板块之一。即便数码常以虚拟形式呈现,但两强的数码竞争,基本就与现实世界的地缘竞逐、乃至宏观的权力转移模式如出一辙:技术与制造能力增强、市场规模扩大,都赋予崛起国超赶技术霸权国的理论和现实可能,让做为后发国家的中国有机会改变数码地缘的单极权力结构;而从美国的视角出发,为维护自己以技术为核心的数码权力金字塔,其必然对做为后发追赶者的中国进行压制。
华盛顿近年的明显做法,就是采取“去风险”与“强韧性”的双管齐下。在“去风险”上,美国基于“中国是美国最严峻战略竞争对手”的论述基础,不断生产科技领域的“中国威胁论”,将技术政治化与武器化,并以安全为由开展对华封锁与打压。在“强韧性”上,美国除了提出数码产业政策、推动技术创新,也企图建立广泛的技术联盟,来重塑技术供应链体系、强化供应链韧性,以此服务美国的数码霸权战略。
但在盘根错节的生产体系下,被压制方、甚至是被动员方,都不会对此坐以待毙,近年的明显案例,就是欧盟对Google等数码巨头持续发起反垄断调查,以及英伟达(NVIDIA,又译辉达)、英特尔(Intel)等美国高科技公司争取向中国市场推出“特制芯片”。
根据英伟达2023年财报,该公司的中国市场营收在其全球市场营收占比高达47.3%;在需求规模高达70亿美元的中国人工智慧芯片市场中,英伟达的市场占有率更超过90%。说得更直接,中国市场是影响英伟达全球市场竞争力的重要因素。因此在美国大打“数码冷战”的背景下,英伟达为最大程度降低美国芯片出口管制政策的冲击,不断向政府展开游说,同时设法绕开出口管制规则,并计划向中国市场推出的“特制芯片”。无独有偶,为与英伟达争夺中国市场,英特尔也接连推出Habana Gaudi 2等面向中国市场的“特制芯片”。
显然,即便美国压制来势汹汹,中国的市场规模优势还是对美国的“去风险”、“强韧性”形成一定对冲与牵制。而这也体现当代“数码冷战”的真实底色:在数码资源相互关联、资源价值彼此互嵌、国家之间相互依存的全球体系中,技术领先未必能形成绝对的体系性控制,而是会受到市场与规则制约。因此与其用“技术决定论”的概念框定中美数码竞争,不如用描绘这波中美“新冷战”的“竞争性相互依存”概念,不仅更符合现实,也更有视角上的启发性。
“竞争性相互依存”的最大特点在于,随著竞争方的相互依存度不断上升,各方对于彼此的竞争制约也大幅提升。而在“竞争性相互依存”关系中,竞争者都试图利用自身优势来控制对手及扩大影响,因此国家最重要的任务是专注于获得相对优势,权力并非任何主体的天然属性,但控制关键要素的将能推动权力的此消彼长。
例如,尽管美国拥有数码技术优势,但这种优势能被中国的市场规模部分抵销;正如美国虽有自由民主的话语优势、甚至是美元与美军的历史积累,但这种优势在策动印太各国围堵中国时,就不免会踢到铁板,包括力求避险的多数东盟(ASEAN)国家,以及一度与中国互动恶劣的澳大利亚,因为与中国盘根错节的经贸互动,将让这些国家无法承受“脱钩断炼”的真实成本。
“美国优先”正让欧洲芯片颤抖
当然,特朗普的未来政策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中美“数码冷战”如何发展进行,还有待后续观察与验证。只是毫无疑问,特朗普浓厚的“美国优先”底色,已经引发各界紧张,尤其是芯片产业。
早在竞选期间,特朗普就多次抨击拜登(Joe Biden)政府的《芯片法案》是一项“糟糕计划”,接著大力吹捧自己一贯主张的关税政策,声称美国可以通过一系列关税操作,促使半导体生产商前往美国建厂;美国众议院议长约翰逊(Mike Johnson)还暗示称,特朗普执政后可能废除《芯片法案》。
因此11月11日,欧洲三大计算机芯片制造商——德国英飞凌(Infineon)、意法半导体(ST)以及荷兰恩智浦(NXP)就罕见集体发声,表示所属公司业务,正因行业的不确定性、民族主义政策趋势而受损。
英飞凌的CEO汉贝克(Jochen Hanebeck)提出警告,“危险在于,这种分散裂解趋势正在加速”、“供应面正在分裂,而关税可能会使情况变得更糟,现在关税似乎无法避免了”;恩智浦的行政总裁席福(Kurt Sievers)也表达类似观点,指出没有任何国家能够主宰芯片产业,也没有任何国家能够独立于世界之外,“如果这种情况成真,芯片将变得非常昂贵,以至没有消费者能够买得起任何使用芯片的设备”,“我相信,随著时间的推移,每个政府将会明白这一点”。
意法半导体执行长谢利(Jean-Marc Chery)则直指美国,表示要在地表个别大陆上重建供应链和生产链,来生产“中国为中国制造”、“西方为西方制造”的芯片,材料和工程方面的成本都很高,因此他只能说“恭喜美国新总统”。
从市场定位来看,德国英飞凌、意法半导体、荷兰恩智浦三家公司,都是汽车、电力控制和工业用芯片的主要供应商,并因中国电动车市场的蓬勃发展,所以在华业务开展得相当强劲,因此主打对华关税的特朗普胜选,无疑是对三家公司构成了极大风险。
归根结柢,中美矛盾已经进入新阶段,牵涉其中的不同行为者往往无法独善其身,也必然要承受两强博弈的相关成本。不论特朗普会如何推动中美的“数码冷战”,美国必然希望深化对数码技术、乃至市场、规则的单向控制,同时巩自己的单极权力结构,而中国作为后发追赶者,也不会在这场博弈中甘居人后。未来的全球数码争夺,则将因此反复展演“碎片化”与“再整合”,成为当代中美博弈的新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