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远藤先生,你好吗?——给远藤周作的一封信
尊敬的远藤先生,关于我对《沉默》和《深河》的阅读感悟,碎碎片片,因应日本朋友相邀所写的字数之限,此信就只能到这儿收笔打住,余话留在后信中慢慢赘述。对小说中还有一些阅读之憾,也会在后信中坦荡直言。
远藤先生:
你好吗?我这样叫你没有什么不敬吧?你大约知道,中国人是因为敬而直呼其姓、并随称其为先生的。如我们今天称谓鲁迅多为鲁迅先生样。
远藤先生,我知道你生于1923年的东京巢鸭,73岁的1996年得圆而逝。是肾脏病夺去了你的生命,也是肾脏病圆满了你的人生。从随手翻阅的资料中知道,你曾留学法国,也曾在年幼之时,随父同母,到中国的大连历经七年之童期。也还片片断断,知你一些别的景境情况,比如一生多病,笃信天主等等。可这些对我都不重要。因为我对自己的过去,都束而搁之,不甚关心。所以,也不甚关心另外一个作家的生平经历。至今没有读完过一本完整的作家和艺术家的传记。而其它伟大的政治家的生平记事,拿起书就总有一种抓了泥粪的感觉。深知己之狭隘,也是为了一丝写作的清守。这如同有了鸡蛋,再关心母鸡的生平家世,便为多余之事了。因为这样,我把对你所念所感的一切,只停留在文学的范围,乃至于,只停留在《沉默》与《深河》这两本书上。生怕多读多知,会毁了已有的感受留念。
文学的印记,一当存储,便如春暖而花开。而一棵草荆为了来年的活色泛绿,所负出的冬季频死的劳苦,他人他物,是多都不预关心的。我大约也是这样的一类。只待见春日地绿,并不纠结草荆为了来年的生死苦痛。所以,在中国相当迟到的数年之前,读了《深河》,又读了《沉默》,对你和这两本书的深沉记忆,犹如佛塔般建立起来了。苦痛美好的感受,如同深埋在地下的白云,真的是生怕稍一触碰,美就气散而失。对于一个同为写作者的读者,我深知一字一词所藏匿的晶莹之脆,进一步的触摸,将是多大的危险。而当一本、两本小说在头脑中已经建立起光耀的佛塔后,那么,最好的使佛塔不倒的方法,就是不读或慎读这位作家别的作品和其生平传记。我是这样来保护我头脑中每一位作家的佛塔记忆的。一如担心黑暗,就永远停留在光明之中。人类之所以要发明电的光照,也多少隐含了这层道理。
格雷厄姆·格林(Henry Graham Greene)让我深尝了塔倒的心酸。《权力与荣耀》直立而起的伟大的神位,也轻易就被他其它草率的写作所击碎。想到塞林格为一本《麦田守望者》有序有算的神秘匿躲,也便有著会心的讪意之笑了。而胡安·鲁尔夫写完《佩德罗·巴拉莫》的决绝息笔,那怕他为了搁笔曾经吞咽过烦恼的苦果,他也终还是行尽了天意的安排。来之神赐的杰作,对于任何一个受困于天赋的作家,都必然不会太多。可是,又有谁不是受困于天赋的作家呢?上帝是人世最为忙碌的无形者,他确实没有能力光顾到每一个人的命运。何况除了作家,哪怕是一个农民,也需要上帝光顾而赐他耕作的灵感。由此,读了《深河》与《沉默》,我把对你的这种因爱而苦、因苦而绝美的一种文学执著,视为一种对爱旁无二顾的灵魂挚绝,而且将这种挚绝树立在了格雷厄姆·格林塔倒的废墟之上。为了留住这份美好的挚绝止境,我常常有意地躲避对你其他作品的阅读。盼望有人将你全部的作品都译到中国,又觉得不译也好。有这两本也就足矣,足够鼎立起一个作家一生写作的努力和全部作品的峰顶之高。
这就是吉次郎的灵魂!因此,远藤先生,无论你在宗教中多么的虔诚,我还是要视你为文学的圣徒更胜于为宗教的信徒。因为你在文学中所有的不是信徒而是基督般的情怀,使得吉次郎那细弱、肮脏的灵魂,总是闪烁著逼人颤栗的光辉。而你,对这个内心黑暗、又从来未曾熄光的人的宽恕、包容和爱,使得《沉默》的整部小说,都让人体悟著你对黑暗与苦难从不撒手的拥抱;显示著你无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信徒,对整个人类的生命——那怕是罪恶的生命的爱,都延续了俄罗斯文学中的敬天敬地、天道人道的伟大情怀。
本文原载腾讯《大家》专栏,原文链接:http://dajia.qq.com/original/category/ylk2017041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