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希达:形上学经验中的暴力与他者
解构思想的工作者,更像是在一个宣告上帝不会到来的时代等待救赎降临的人,他们总是徘徊在那个业已失去以及将到而未到(no longer and not yet)的中间地带。他们是不合时宜的一群人,他们总是无可救药的相信:哪里有缺憾?哪里便升起希望。
终究我们必须学会经验。
然而,我们究竟要学会什么经验?如何经验?
至少有两种层次的经验。一种是经过文化习得、理智组织过的经验,这是结构我们日常社会秩序的经验;而在另一种经验中,我们甚至对一个经验既不知所措又无以名状,人们说:这时人正在经历、正在经验。
也许,后一种经验是严格意义下的经验,因为这种经验未曾经由任何概念的组织而来到我们眼下,是一种严格意义下的纯粹经验。然而,在什么条件下这种纯粹意义下的经验是一种经验,这种经验似乎仅只于经过、流过、存在过,对于一个未曾命名的消逝自身,我们有什么经验可说。
因此,通过语言命名、裁切“纯粹经验”,而后进一步发展概念分类、归档、组织、调度经验,以求最终得以在实践中将经验渠道化与社会化,是人类文明发展的起始动作、开端条件。正是在这个开端的动作上,我们论及形上学及其暴力。这是我们理解德希达(Jacques Derrida)解构思想的第一个切入点,可能也是理解他的解构思想最重要的切入点。
形上学经验中的暴力
根本意义上的形上学不是一门专业知识,而是一个开端性的动作,一个文明建构必然的起始动作,是任何经验开始经由命名、归档、分类而渠道化与社会化的开端。在这个意义上的形上学,不是哲学学门里教授的一门专业知识,而是任何专业知识都必须历经的过程。掌握上述要点很重要,不理解上述要点,就会误以为解构哲学的任务,只是在清扫那些在现代世界已失去决定影响力的学门知识。而实际上,解构哲学所要解构、所要松动的,是任何从经验到知识、最后形成实践的过程中,逐渐僵化的概念体系。理解这个要点,才能掌握解构哲学具有的社会批判功能,解构的对象是任何在实践经验中业已成行的僵化体制与文化霸权;而解构的运作方式,是透过松动、拆解,以求释放那些在体制与霸权成形过程中,所逐渐遗失的希望、理想以及行动可能性。
诚如“形上学”(Metaphysics)这个古老语词所告诉我们的,形上学,是一种勘测、底定前提条件(Meta-),而后建构经验秩序(Physics)的思维与行动方式。这个起始动作既是理性,同时也是暴力的开端。因为不经由特别的裁切、萃取经验,我们无法理性组织、操控经验形成文化,而裁切、萃取以至于变形、替换纯粹经验的过程,本身是一种为了挣脱晦暗不明而打开日常渠道必经的暴力。
作为开端的语言是最初的政治、也是最初的形上学。形上学通过语言编写,调控如何汇流经验以及如何价值排序的政治-伦理渠道。凡能动员组织人与人、人与物的链结方式皆为“政治”。而在讨论政治时,将目光限缩在政党运作的人忽略了,他们谈的其实是关于“治理”(government)或“体制”(the machine),而非“政治”。我们容易盯住那些过于显目的东西,比方说那些通过权力而来的镇压或者更直接赤裸的暴力,然而真正难以对抗的是那些从未发声从不现形的收编。在尚未出口之前,于尚未行动之先,便已先行规约我们行动的日常渠道才是政治经验的精随所在。从我们想法、行动以及愿景和整个社会发展轨迹并行不悖处向下穿透,我们该意识到这个问题:日常生活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规约经验,而织就成收编一切经验的社会连结。
通过特别的裁切与萃取,变形并代换经验,以不等价交换的方式换取理性的意义秩序。任何的知识体系,总让你看见什么,而不看见什么。在这种意义上,任何专业领域的知识,本质上都是一门形上学,而任何形上学都既是一种光照经验,同时也是一种暴力经验。存在著理性的独白,存在著光的孤独。哲学思索光的孤独与影之所在。
他者:无所,而无所不在
然而,德希达接续列维纳斯思考所欲推进一步要问的是,任何以反体制、反系统、反形上学为名所进行的任何思考,是否都在思考启动的一开始,就已经落入一种体制性、系统性、形上学思维逻辑的圈套当中。德希达反问:所谓系统之外的他者,这个“之外”是什么意思?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他者经验既在系统之外亦在系统之中,无所(placeless),但无所不在。倘若我们可以找到这种哲学思维的可能性,那么我们将发现重新思索形上学的一个机会,我们将不再动用“内”与“外”、“同一”与“差异”、“理性”与“反理性”那种二元对立的思考方式来思考哲学。德希达设想,唯有如此我们才延续列维纳斯对于他者的追寻并避免再次陷入形上学圈套的陷阱,同时也继承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晚年的哲学追问: 如何开辟一条思维的通道,而这条思维的通道既依赖哲学话语却又超越哲学话语。
德希达主张无法还原的经验自身才是系统与体制的真正他者,在系统与体制的捕捉之外却也在系统的核心之中,同时作为系统的基石与出口(opening),这个回不去的经验是系统无论如何无法愈合的伤口,以一种被系统排拒的方式推动系统。而这正是任何形上学体系或技术体制难以面对却也不能不面对、始终以不在场方式在场的核心经验,因为它正是系统企图捕捉然却无法完全缝合的开端。
“如果他者是他者自身,那么作为任何绝对知识的理序(Logos)都不能闭合这种向著他者的对话和轨迹。在理序无法成功闭合的断裂处,并不意谓非理性主义的开端,而是意谓打开了那个让语言启动,并因此使得一切理序或理性成为可能的伤痕与呼吸口。”(德希达,〈暴力与形上学〉。)
无法通过言说概念完全愈合的伤口,位于系统核心位置的缺口,其所溢出逾越系统之外。缺口与系统对反,却不与系统对立,缺口与系统是一组相反相成的结构性经验。除却系统,没有缺口;若无缺口,没有无限。缝合的不可能性,恰恰是无止境缝合、无限行动的可能性条件。缺口,是系统永劫回归的开端。
始终是无望的,同时也是希望的,这是德希达解构思想不断翻转经验辩证性的地方,同时也是德希达在尼采与海德格之后接续西方虚无主义(Nihilism)的地方,在虚无主义的核心经验中我们抵达欲望和宗教性接轨的地方。不同于“需求”(need)是将他者消化于自我认同、自我建构的过程之中,“欲望”(desire)是一种更阴森的伦理追求,欲望渴望缝合那个无止尽溢出的切口。作为一种追求,欲望具有需求概念所缺乏的自我悖论、自我消解的特性,欲望的极限是在绝对他者经验中以注销自我的方式完成自我。在欲望抵达临界限的时刻,欲望遭遇宗教,不是某种宗教,而是宗教自身,宗教经验的可能性条件:“宗教性”。如此,在欲望的边境、宗教的开端,我们看见最高级的臣服与自由,神圣性的疯狂开出无条件式绝对伦理的要求。德希达认为列维纳斯的哲学洞见之一,在于告诉我们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们才开始了面向他者的伦理自身,伦理自身而非伦理学或伦理规则。得以解构的是一切伦理学或伦理规则,而无法解构的是无条件走向他者的伦理自身。解构最终无法解构的是无条件的正义、责任以及关于爱的虔诚。
对德希达而言,“解构(解-建构)”(De-construction)首先是一种阅读,一种见缝插针的细致阅读,这种阅读搜寻文本与系统字里行间的灰色地带,从灰色地带找出解读可能性,尤其是延伸甚至超越原作与原系统设想的可能性。在这种意义下的“解构”(De-construction),是一种通过松动、拆解业已僵化的结构,而令其再度建构(Re-construction)的哲学任务。其动机并不在摧毁瓦解任何文本或体系,而在于让文本在不同的条件下得以回应文化难题并持续保有活性。在阅读《整体与无限》的过程中,德希达通过解构式阅读发现解读列维纳斯“整体与无限”这组概念的另一种可能性,在这种解读可能性中我们不再被传统二元对立的思维给限制,不再假想一种有限封闭整体与无限他者经验的对立,而是设想无限他者经验寓于(Beong-in)有限整体之中,使得有限整体每次组织方式的更新路径既是向著内部挖掘同时也是向著外部蔓延的运动。
写在最后:哪里有缺憾?哪里便有希望。
一般我们在谈到德希达的解构哲学时,浮现在我们脑海的“解构”,似乎总是与一种抵抗的形象连结在一起,而在有些时候,则可能会和某种轻挑的态度联想在一块。但是当我们领会解构哲学的基本思路时,我们会发现,解构有一种特殊的现实感与沉重感。也许应该说,解构哲学所触碰到的问题本质,总与我们作为有限生灵的本质有关,也在这个意义上,解构哲学所触碰到的是我们生而为人的难。
作为有限生灵,我们渴望无条件的事物,比方说无条件的正义、责任以及关于爱的虔诚。这些无条件的理想,总是只能在有限的现实条件下处里。有限条件下的实践和无条件的理想中间的缝隙(gap),此中差异(difference)所形成的张力,以至于在实践过程中,原初目标一再延宕(delay)与变更(differ)轨道、踪迹(trace)的“延异”(Différance),往往是解构哲学施力的重点所在。
系统化的组织经验,是形成各种专业领域、社会文化的条件,有所割舍是必然的结果。从各种专业领域到行政部门,甚至宗教组织或家庭构成,我们都必须割舍些什么来组织、经营现实如何实践的原则,这是生活的代价。就此而言,解构真正的要瓦解的并非系统,而是无感。我们常说哲学思想最关键的第一步是问题意识,而无感于生活缺憾的人,提不出任何对生命的质疑。没有质疑,也就没有哲学。由于质疑传统哲学那种企图通过理性推理来为一切事物寻找终极奠基(ultimate grounding)的可能性,使得在解构思想在当代哲学场域里,常被联想成主张“怎样都行”(everything goes)的一种哲学立场。但真实的解构思想,可能更适合另一种相反的形象,他们总是过度谨慎、极度忧惧,时时提防在系统化的社会组织中我们可能丢失的那些东西。解构思想的工作者,更像是在一个宣告上帝不会到来的时代等待救赎降临的人,他们总是徘徊在那个业已失去以及将到而未到(no longer and not yet)的中间地带。他们是不合时宜的一群人,他们总是无可救药的相信:哪里有缺憾?哪里便升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