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雅明:灵光与漫游者 - EP72

撰文: 吴冠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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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雅明较为人熟悉的概念,来自于两个文本:一是《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德︰Das Kunstwerk im Zeitalter seiner technischen Reproduzierbarkeit / 英︰The Work of Art in the Age of Mechanical Reproduction)中的“灵光”(Aura),另一是《拱廊街计划》(德︰Das Passagen-werk / 英︰The Arcade Project)的“漫游者”(Flaneur)。这两个概念至今天仍影响著文化研究、城市地理学。

 

现在我们每天都面对来自科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通讯与复制技术更无远弗届地为我们带来洪水泛滥般的声画资讯,对我们的美学观、艺术哲学及植根于人类视觉上的各种意识形态,带来不可逆转的典范转移(或译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班雅明的艺术批判理论至今天不仅仍然适用,更可说是愈来愈应验,在这里我们即将进入他的艺术世界;至于班雅明较为哲学性的历史哲学,则留待下篇讨论。


艺术品已消逝的灵光

 

法兰克福学派(The Frankfurt School)的思想体系,常围绕著对现代性与资本主义的批判。承袭了马克思主义的思想遗产,法兰克福学派也阐述商品拜物教(commodity fetishism)的两面性:一方面,商品拜物教的错误认识是以交易价格的特殊性来取代整体社会关系的普遍性,也就是说,商品本身的单一性质取代了社会关系的多样性面貌;另一方面,将原初社会对崇拜(cult)性质借由科技技术转移到对商品的追求和崇拜上。借由商品拜物教,资本主义自成一格,成为人类的意识形态。而资本主义的宰制也因此在世界更加无远弗届,以无聊消遣的精神鸦片渗透到个体微观的生活当中,使得个体必须完全地应付资本主义如时空大霹雳(the Big Bang)般的膨胀扩张,将所有精力仰赖应付之,使自己全然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一部份。

 

班雅明以迂回的方式面对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他醉心于布拉格的卡夫卡(Franz Kafka)、巴黎的波特莱尔(Charles Baudelaire),或许还遥遥呼望都柏林的乔伊斯(James Joyce),故此他试图以艺术性的超现实思想对抗资本主义,值得注意的是,这里的超现实(surreal)并非指超越、超过现实,而是直往现实(sur-real)

 

班雅明的唯物论思想,并非是传统历史唯物主义的宏大视角,而是见微知著的“微物”论。物件自身,如艺术作品或是文史空间,在历史时间的凝聚下的神秘性格,必须仔细端倪才能发现幽微细腻之处还有其通往人间世界的本真性质。班雅明在此用了一个优美的提喻加以说明:此时此刻(Jetzt und Hier)、一闪而逝的“灵光”(Aura)乍现。在著作《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班雅明认为灵光因科技技术的大量复制形式而消逝,艺术作品的本真性就此被压抑;班雅明拒斥现代艺术中追求先锋前卫艺术(avant-garde)强调反传统、反理性、重直觉的革命气质,认为那种反理性的艺术风格、被商品拜物教宰制的大众,与极权主义主张的大步前进的进步美学无异。


反过来说,班雅明重视的是艺术或物件的本真性、或是独特的精神性质,那是科技技术大量复制的商品形式无法替代的。对物件超乎常人的执念,对物件客体乍现的见微知著,也让班雅明如不断收藏的拾贝者(法︰Les pêcheurs de perles / 英︰The Pearl Fishers) 一样,他曾说过:“收藏家的收藏永远不会完整的;只要还缺一件,收藏就仍旧持续。”
 


发达资本主义的漫游者

 

班雅明未完成的《拱廊街计划》,是他试图探寻灵光所在场所的计划。拱廊街是巴黎十八世纪末最繁华的商场大道,但随著当今资本主义发展因地理空间的不断重新配置而逐渐没落。班雅明借取波特莱尔《恶之华》(Les Fleurs du mal)游走城市地景边缘的漫游者(Flâneur)寻探拱廊街角落的新旧交错,介于城市结构的怀古与现代之转化,存在著连结过去与现在的中介之处,也就是空间“灵光”乍现的机窍,也就是此时此地呈现出怀古空间与资本现代空间联带的异质空间。

 

在班雅明的“灵光”提喻下:无论是文史空间的地理配置,抑或是艺术作品的神秘性格,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下,资本主义扭曲人间世界的本真样貌,物质完全胜利地掌握了人间精神文明的不可言说之处。在原初社会至中世纪这段时期,普遍流行各式各样神秘主义和蒙昧主义,但自从进入现代社会后,由于资本主义急速发展而出现商品拜物教,于是乎各种形而上学价值都要让位于商品交易,换言之,商品拜物教对世界进行除魅(Disenchanted),但另一方面商品拜物教又复制以前的崇拜心理而带来新的蒙昧。

 

然而班雅明的超现实主义正是借由对物件自身观察的见微知著,直通物件的最现实本真的样貌,借此对抗资本主义的无限扩张。缺乏方向感的班雅明,始终在城市边缘的角落寻找灵光乍现的繁华,借此寻找连结古今的异质空间,也是此时此地的救赎可能性;透过超现实的微物观寻寻觅觅,无论是漫游者还是拾贝者的描绘,班雅明对抗著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拜物教、科技技术的大量复制宰制、以及历史进步观不断往前推展的现代性,也呼应著美学及神学现时性的救赎观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