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多诺:暴政的根源 - EP69

撰文: 01哲学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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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书中表示︰启蒙思想的概念本身已经以一种潜在的方式、已经作为一种潜能或秘密,包含在后来发展中随处可见的倒退情况,例如极权主义、集中营、人对自然和人对人的统治。这种悲惨的发展就是启蒙理性自身必然的命运。

启蒙的自我否定

 

人们普遍称18世纪为启蒙时代(Enlightenment),启蒙时代的最大特点是高举人的理性,认为理性高于非理性情感和宗教信仰,而且相信理性推动历史,历史本质上就是理性不断进步,不断克服非理性的过程。后来19和20世纪人类的科技取得长足发展,理性的发展达到了颠峰。然而,后来两次世界大战爆发,人们在战争中目睹血腥的大规模杀戮,其中还有恶贯满营的奥斯威辛集中营(Auschwitz concentration camp),知识份子不能不面对这个诘难︰如果历史本质上是理性不断发展,而这个发展趋势又是必然的,那么第二次世界大战及其所伴随的法西斯和野蛮是理性发展的必然产物吗?

 

在某些实证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看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极权主义的出现可能只是在历史长河中的偶然事件而已,不能归咎于启蒙理性,至少不能完全把罪责归到启蒙理性的头上。总之在他们看来,启蒙理性跟二战沾不上边,他们甚至认为二战的出现根本上是人们背离了启蒙理性的指导原则。在他们眼中,二战的野蛮仿佛是从天而降的陨石,纯粹是一场偶然的灾难。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完全不接受他们的观点,他们在《启蒙辩证法》(Dialectic of Enlightenment)表示︰二战及其所伴随的野蛮,本质上属于启蒙理性发展的必然结果。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借用了黑格尔(G. W. F. Hegel)的辩证法(dialectic)来解释启蒙理性的内在发展逻辑。根据黑格尔的辩证法,事物在自身之内含有走向自己对立面的种子,例如生命本身即包含死亡的种子,生命不断发展会走向死亡。同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启蒙理性最先作为中世纪蒙昧主义、宗教信仰和非理性思潮的对立面而出现,启蒙理性对它们作出大力的批判,最后战胜了它们,从此启蒙理性在人类各个领域取得了统治地位。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看来,启蒙理性本身包含了走向自己对立面的种子,启蒙反对神话,但自己却成了新神话。这个新神话首先表现为人和自然的变成主客二元对立的关系,具体表现为量对质的抹杀(可计算性成为统治原则)和概念对事物的抹杀

 

总而言之,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书中表示︰启蒙思想的概念本身已经以一种潜在的方式、已经作为一种潜能或秘密,包含在后来发展中随处可见的倒退情况,例如极权主义、集中营、人对自然和人对人的统治。这种悲惨的发展就是启蒙理性自身必然的命运。

 

工具理性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指出启蒙理性的纲领是要用理性战胜非理性,去除神话和幻想。换言之,就是利用知识来取代幻想。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培根(Francis Bacon)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充分暴露了启蒙的野心和真正本质,“知识就是力量”旨在使人支配和统治自然。启蒙理性高举知识的大旗打倒迷信,在当时的确带来了正面的影响,但借用了黑格尔的辩证法模型,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指出这个命题会自我否定,这个命题在现代带来的负面必定多于正面影响。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继而指出“知识的本质就是技术”,人们不会满足于知识所展示的真理,知识真正令人满足的地方是“实用性”、能够解决问题、甚至为人们带来权力。当人们拥有一定知识后,首先会用来对付自然。自然对于人而言,只是一堆僵死的、有待开发的质料。他们进一步指出,人们会在支配自然过程中所形成的统治欲和占有欲,会进一步驱使人去把统治技术应用在人类身上。人们愈不把自然当作一回事,也愈不把其他人当作一回事。

 

康德和萨德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在《启蒙辩证法》一书的第二个附录中,通过把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和文学家萨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做出对比,指出康德的自主的主体式和萨德笔下无比淫荡的享乐主体有隐密的联系。作为启蒙理性其中一个倡导者,康德认为每个主体都应该接受自己理性的指导,理性能够自己为自己给出道德律令,命令主体无论如何都应该要做道德的事。道德律令是纯粹形式性的,只是一条道德律令“你应当X”,道德律令具有普遍性及必然性,所以不可能来自经验客体,只能够来自理性自身,理性自己为自己颁布道德律令,就是自律;萨德的享乐主体其实也要严格遵行快感律,快感律无时无刻都命令主体无论如何都要享受他人的身体,快感律同样出于主体自身。

 

萨德曾在著作《闺房哲学》(La Philosophie dans le boudoir)中写道,毁灭是大自然主要的律则之中,毁灭的力量不可能是罪恶,毁灭只是改变了事物的形式,把本属于大自然的巧手所造的东西还给大自然。整个人类的灭绝也只不过把属于大自然的东西还给它。因此杀人在萨德看来,其实不是罪恶,因为大自然也是这样运行的,大自然无时无刻在不断毁灭和创造。人间的一切宗教、道德只是惧怕大自然的而制造出来的托辞。真正的道德是倾听大自然的声音,服从大自然的意志,尽情享受他人的身体。萨德认为喜欢自己的人,要爱自己,为了自己的快乐而牺牲他人非常合理。不难看出,大自然其实就是萨德的主体的绝对的、黑暗的上帝,无时无刻对主体颁布快感律令,命令主体要享乐。康德和萨德的主体都揭示了在主体之内都包含了一个在主体之中,但又和主体不同的绝对上帝。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萨德的享乐主体所遵行的快感律令其实是康德的定言令式(categorical imperative)的反方向实践。两位哲学家总结道︰萨德的主体正是摆脱了所有监护的资产阶级主体,是康德在启蒙计划中真正所谋求的自律的主体。自律主体就是一个严格按照自己的行事准则做事的主体,无论处于甚么地方,只问自己心中的律令形式而不关心身处的境况和他人的情况。

 

这样的自律主体在两位哲学家看来,康德的伦理学只重形式,其实是形式主义。而萨德的主体其实不是狂欢的、变态的主体,他们在虐待他人时可能根本没有半点快感,只是为虐待而虐待,他们是严格遵守享乐命令的主体。他们面对他人的痛苦时,表现出十足的冷酷,正是这一点上,康德的道德冷漠和萨德享乐冷酷会师了。两位哲学家指出,启蒙理性强调自律这一点上,恰好培养出冷酷无情、强调服从、视他人为工具的主体。主体为了服从命令,甚至不惜把他人当作工具。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视主体自己为自己所给出的律法视为“恶”的源头,例如二次世界大战时,很多参与大屠杀的军官事都会辩解自己只是接受上级的命令。但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没有看到,律法本身不是恶,尽管法律有可能衍生恶。

 

可计量化

 

如前文所言,商品的交易价格变成唯一衡量所有社会关系的标准,如无法以商品形式交易的物品就必然被排除在外。由于工具理性必然会追求实用性易于操作等效果,对所有客体均采取“量化”处理,甚至于把原来属于“质”性范畴的事物也作量化处理。一旦事物被量化处理后,便易于进行计算处理。例如在统治学或经济学看来,活生生的人只是人口数字。有一些属于“质”性范畴的事物,例如情感价值、艺术作品等,在工具理性的横行下,通通被打上价钱从而成为流通在市场的商品,甚至艺术家的创意、工人的劳动力亦可以被量化估量为他所得的报酬。

 

概念的暴政

 

阿多诺和霍克海默认为理性发展到极致时,会把所有事物都进行概念化。当人们把所有事物都分门别类后,把世界进行概念化,便能根据自己心中所设想对事物进行调动,不难看出,对世界进行概念化和分类化基于实用性和可操作性的原则。

 

两位哲学家指出,活在在的事物的多样性和差别性通通被省略并而划归为一个普遍的和抽象的概念,而这个概念随后又被提升到凌驾于众多特殊和个别的事物之上的大写的概念。例如我们面前有只狗、人和蝴蝶,人们可以对牠们进行归纳,抽象出一个三者之间的共同概念“生物”出来。但这个“生物”又好像和以上三者毫不相干,用齐克果(Søren Kierkegaard)的话来表示就是“生物”只是一只没有手、没有脚的怪物。

 

德国观念论的哲学家们认为有限理性存在者能够运用自身固有的、不变的范畴(概念)去把握、捕捉事物,但阿多诺质疑若主体利用自己固有的、不变的范畴去捕捉客体事物,所捕捉到的客体真的是客体自身吗?阿多诺认为利用定义、概念去把握事物,根本无从捕捉到事物的真实性,甚至和真实之物渐行渐远。换言之,在阿多诺看来,特殊和个体根本难以被定义,为了决定它们的含义所要考虑的东西,恰好是为了概念的灵活性而必须省略掉,而这些被省略掉的东西,就是事物的多样式和差异性。(例如“人”这个概念就是很好的例子,“人”是一个抽象概念,“人”这个概念无视了所有个别的人的丰富属性,无视了国籍、性别、语言等属性。换言之,“人”只是人们头脑中的“概念”,远不是真实的人。)如果人们固执地在众多特殊和个别之间抽象出一个普遍的概念,自认为把握到了真实之物,其实是陷入了幻象。

 

如果这个逻辑被运用到政治领域上,便容易导致极权主义的出现。在任何一个国家中,所有公民都不可能有完全一致的观点,尽管大多数公民可能有相似的政治取态,但社会上总会存在一些公民,而他们拥有和主流大众完全不同的意见。但统治者往往在多数公民的意见中抽象出一个“大写”的人民意志,并宣称自己就是这个“大写”人民意志的代表,换言之,反抗统治者就是反抗人民的意志,统治者因而有权力去对付反对“人民”意志的人。

 

在法国大革命中,人们不难看出,以罗伯斯庇尔(Maximilien Robespierre)为首的雅各宾派(Jacobin)一次又一次以“人民公意”的名义来处决拥有不同意见的人,对于罗伯斯庇尔而言,他们肯定认为自己由始至终都是人民意志的体现和代表。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指出当这个抽象的普遍性成为统治的根据时,它不再是特殊和个别的代表,更有甚者,这个“同一性”概念会奴役抹杀事物的多样性和差异性,把一切不臣服于自己的特殊和个别都清除净尽,这就是政治暴力的其中一个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