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润一郎:礼赞官能、肉感之美的日本唯美主义文学
作者|黎子元
无论是当时的戏剧或话本,俊美人物一概是强者,丑陋人物一概是弱者。人人皆努力让自己更美,弄到最后甚至将颜料注入与生俱来的身体。芳醇的、或者绚烂的线条与色彩,就这么跃上时人的肌肤。
——《刺青》,谷崎润一郎著,刘子倩译
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作品,是属于社会尚未被政治正确所凌驾的时代。“俊美人物一概是强者,丑陋人物一概是弱者”。这段引自小说《刺青》的话,是他在创作生涯早期所信奉的美学理想。让我们从“家境与学业”、“登场与风格”、“女性与婚姻”、“转折与后期”四个方面,认识这位被称为“官能派”、“恶魔主义”文学代表,创作生涯横跨日本明治、大正、昭和年代的美的极度渴求者。
谷崎润一郎少年时代适逢家道中落,仅靠家庭困窘的经济条件,来支撑他追求学问与文学的梦想,绝非易事。
谷崎家的先祖是近江武士,后移居江户,到了祖父这一辈,经过他投资得宜、开创实业,原本也算是家境富裕。可以说,祖父为家族奠定了典型的“商业街的江户儿”特性。然而家业到了父亲手里,由于所办生意每每失败,竟陷入贫苦困顿的境地。以至于让从小就在文学上表现出过人天赋的“神童”谷崎润一郎,在勉强读完小学之后,几乎就无法继续学业而必须远离学问道路,或者从军,或者从商了。此二者恰是谷崎润一郎所痛恨的。父亲的态度让儿子对他以及由他造就的破落家境心怀怨恨,二人矛盾深重,儿子往后也甚少提及父亲。而另一边,沾染了江户儿特性的谷崎润一郎则时刻幻想著家道中兴、锦衣玉食,自己终有一日能够出人头地。
谷崎润一郎才智早熟,年少而能撰诗文,更受汉学启蒙,辍学实在可惜。最后还是在师长亲朋出面劝导父亲、合力协助下,以及谷崎润一郎自己承受了半工半读的艰辛生活中,才度过了在东京府立第一中学的时光。其间,他仍旧仰仗著优异成绩(唯独不擅长图画和体操)和出众才华而得到些许自命不凡的本钱。实际上,对卑微苦难的人来说,自负心越重,屈辱感就越强。少年谷崎润一郎的内心大概就受此折磨吧。到了中学第五年(1907年),由于他和主顾家侍女福子的情事曝光,遭到解雇,二人逃往箱根,多年后情人最终魂断于斯。经历这个事件,谷崎润一郎变得纪律涣散,成绩也一落千丈。哪怕后来靠父亲变卖家当支持他(1908年9月)进了东京帝国大学,他也无心课业,把精力倾注在文学创作与花街柳巷之上,以名作家尾崎红叶曾辍学发迹为借口,自己也肄业作结(1911年)。
青年谷崎润一郎还真的等到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日子,而且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声名鹊起。
他开始文学创作时恰逢自然主义文学观在日本盛行,虽然他自己不支持这种观念,却也曾妥协尝试多少根据其标准写作,只为获得刊登机会,不过投稿终究石沉大海。他于是彻底放弃自然主义,转为推崇唯美主义、新浪漫派代表永井荷风的作品,以小说创作逐渐开拓出彰显官能审美的属于自己的独特风格。其中,大学三年级时发表的小说《刺青》虽不是他的第一篇作品,却标志著谷崎润一郎在日本文学界正式登场。这部作品终于获得了他朝思暮想的偶像永井荷风的高度赞誉——称其开拓了现代文坛无人能够或曾想过要开拓的艺术道路;后来更如愿以偿结识了这位让他极为崇拜的当时雄踞文坛的作家。在永井荷风的支持下,他成为反自然主义的中坚力量。他的作品愈遭禁毁,其文名则愈盛。
谷崎润一郎曾自述,《刺青》是“他头脑里发酵的怪异噩梦作为素材的、甘美而芬芳的艺术”。确立起为艺术而艺术、艺术优先于生活的文学原则,从这个竭力礼赞官能之美、探索比恋爱更激荡人心之快感的创作起点开始,谷崎润一郎的小说便一发不可收拾地向著“恶魔主义”进发,为达到沉湎肉感之美、表露变态性欲的目的,不惜借助丑的事物与恶的行径。他说:“艺术就是性欲的发现。所谓艺术的快感,就是生理的官能的快感”。又说:“我是极其秘密地实行了我的病态的官能生活”。由此,小说家谷崎润一郎在“神童”一面以外也露出了“鬼面”。在美与丑的相互转化过程,其永恒的中心点便是女性:一方面在残酷中显现女性之美,另一方面则通过遭受女性虐待而获得莫名快感。
作为唯美主义和官能派的代表,谷崎润一郎“崇拜女性”的盛名(如果不是恶名的话)可谓广为流传。
他在幼年便经常从窗户窥探街道上的女人跟过路男人调情取乐、芳年十五六岁的佳人靠著柱子吸长管烟。偷偷皈依天主教的祖父,在两三岁的谷崎润一郎记忆中留下了膜拜圣母玛利亚像的虔诚身影。在孙子看来这意味著对来自西方、肌肤白皙的美丽女性的崇拜。后来,白皙成了他眼中女性美的标准。他所崇拜的显然不是平常的任何一位女性,而毋宁说是理想中的女性理念。早熟的谷崎润一郎对母亲的依恋更是超乎常人。母亲阿关是位出身富足有教养家庭、讲究仪态举止,堪当浮世绘画师笔下对象的美人。他自幼就喜好把脸埋于母亲双乳下方能入睡,在与母亲一起洗澡时,对她容貌姣好、肌肤洁白的美丽身体留下朦胧憧憬,尤为喜爱她在夏日长久伸入水池中的越显白皙的双腿。母亲日后成为他心中反复描摹的理想的女性形象。然而母亲去世时变得丑陋的肉身,又在他脑海孕育出怪异印象,构成美丑转化的道理。
谷崎润一郎对于理想女性的渴求,其实是为了激发他更大的艺术创作激情。在他看来,婚姻生活对他而言,归根结底是为艺术创作服务。妻子,既是受崇拜的神,也是引发热情的玩偶。
早年与侍女福子恋情失败后,谷崎润一郎放浪形骸了一段岁月,还染上花柳病,被家人视为不孝儿。可就在三十岁时(1915年),为了纠正以往恶习,谋求他想像中的有助于促成创作转机的安稳家庭,他突然决定结婚了,对像是艺妓石川千代,翌年诞下长女。可没多久,他又认识到婚姻生活不过是桎梏,转而和单纯的小姨静子坠入爱河,甚至一度与姐妹同住家中,而妻子却浑然不知,莫名其妙成了障碍,不时遭到从意念上企图杀妻的丈夫暴打。后来移居神奈川,谷崎润一郎终于借助作家佐藤春夫与自己妻子之间的热恋关系,抛出将妻子转给佐藤的“让妻”提案,历时十年、几经周折,终于达成协议(1930年)。可结果并不理想,不但遭社会舆论鞭挞(连女儿也被勒令退学),自己也与静子分道扬镳,诸位当事人皆不得欢喜收场。
离婚迁居关西,谷崎润一郎继续追寻能让他崇拜的理想女性。此时他聘请了两位年轻关西女子担当助手,这次他又恋上了女助手友人、二十五岁专科学校学生、自己的崇拜者并后来成为其私人秘书的古川丁未子。他写信倾诉衷情,说只为填补此生之不满:“但未相遇到一位无论在精神上或肉体上能真正奉献一切足以令我爱的女子”,明言“所需要的,是与我的艺术世界中的美理念一致的女性”,希望对方成为他“艺术和生活的指南”云云,成功打动了年轻女性的芳心,两人结婚后借居高野山古寺(1931年)。然而谷崎润一郎并不能从年轻妻子身上寻获更大的艺术创作热情,深感美女成为妻子后“就会好像剥掉了那层镀金”变得平凡无趣。他在偶然重遇昔日对自己怀有仰慕之情、也令自己对她魂牵梦萦,如今已嫁为人妻却婚姻并不美满的根律松子后,两人立即旧情复燃,最终各自摆脱家庭羁绊,结合在一起(1935年)。恰是这位深具日本古典美的松子,成了谷崎润一郎后期创作转折的隐秘驱动力。
晚年的谷崎润一郎放弃了年轻时对于西方文化的不著边际的幻想,甚至反过来产生了对于现代文明的厌恶感,于是便有意识地回归日本古典文化。从出生地东京移居关西,他便扎根在这片古老的地域,流连于京都的平安王朝古文化,玩味传统戏曲、能乐、木偶净琉璃和三味线,更尤为欣赏关西女性的温和、古雅。这个时期谷崎润一郎的小说创作便相应地在语言上采用关西语,在手法上也转向古典写实,主题上重新呼唤灵魂之美以及灵与肉相互调和。自转折作品《痴人的爱》始、再经《卍(万字)》到《各有所好》,作者迈出了不断向传统回归的脚步,试图经过这番文学变革来创造出新的美的理念。他所发现的古典的、日本的、东方的美,成为谷崎润一郎后期创作的丰厚源泉,催生出像小说《春琴抄》、随笔《阴翳礼赞》、现代语本《源氏物语》这些作品,并最终在三卷本长篇小说《细雪》中汇集大成、登峰造极。
《细雪》作于战争期间和战后初期。这时候,谷崎润一郎逃离京都,于各地躲避战火,完全埋头编写《源氏物语》现代语本和创作《细雪》,沉浸在日本古典的“物哀”情调和小说中的哀怨场景当中。他选择孤身自守,以一种“艺术的抵抗”,来消极地反对国家的“战争文学”动员以及军国主义高压统治。战后他携家眷回到家园尽毁的京都,继续创作《细雪》下卷,并最终全部完稿,随即将三卷本出版齐整。翌年,这部作品获得“朝日文化奖”,他获颁文化勋章,他的文学成就获得肯定。井上靖评价谷崎润一郎时说:“大概正是那样一个时代,谷崎氏才越发要将《细雪》写下去吧”,又说:“对于经历过停战前后这一艰难时期的人来说,未曾见过有一位像谷崎润一郎这样的作家,表现出如此非凡的气度”。
也许可以说,恰恰须是这位从官能美到古典美的极度渴求者,才能以其异于常人的狂热与坚韧,在战乱与崩坏中,以写作《细雪》这部小说为日本文化守护住了往后不会再次显现的、纯粹日本式的美。无论是《刺青》的强者为美的时代,还是《细雪》的哀怨绵长的时代,都已成过往,未必能为今人所体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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