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荷:与傅柯并行,人文学科与自然科学并非对立

撰文: 唐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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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哲学家米歇尔・塞荷(Michel Serres) 于2019年6月1日逝世。塞荷的名字可能在中文世界或许较陌生,但他是傅柯的思想同伴,是法国国民熟知的哲学家,亦是最热衷想要结合人文与科学的思想家。

米歇尔・塞荷(Michel Serres)

战争阴霾下的童年

1930年9月1日,塞荷生于法国南部的阿让(Agen)。据他忆述,他的整个童年与青少年时期都被战争笼罩著:二战、集中营、广岛与长崎,战后就到殖民地战争,每天面对的是饥饿、轰炸、死亡与数之不尽的罪行。战争,总是战争。这些切身体验塑造了塞荷的身体与感官,延续至终身,他指自己永远无法再直视自己幼年的照片,或毕加索的反战巨作《格尔尼卡》(Guernica)。

毕加索《格尔尼卡》(Guernica);据说一名德国军官在毕加索的家中,对著这幅画的照片问他:“你画的吗?”毕加索答:“不,你(们)画的。”

由此死亡成为塞荷一生研究的母题之一,而战争经验亦影响到他对伦理学的看法,尤其是一种对于学科取态的伦理学。纵使如此,塞荷却是个乐观主义者,认为世界会渐渐变好,他曾称相比自己人生最早三分之一那段时间,现今的欧洲犹如天堂。

与傅柯并行的人

塞荷于1952年进入法国最高学府巴黎高等师范学院(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至1955年毕业,取得哲学学位。可是塞荷回忆时却语带讽刺地说:你能想像一个进入了法国最高学府的人,最后要靠自学吗?他表示在五十至六十年代的师范学院,哲学只有四个研究方向——塞荷称之为四条超级高速公路(superhighways):马克思主义、现象学、社会及人文科学(包括社会学、民族学与精神分析)与认识论(epistemology)。塞荷对前两者不感兴趣(当时沙特与梅洛-庞蒂的存在主义式现象学大行其道),而自然科学的背景使他对后当时人文科学的进路抱有怀疑,最后他选了当时已经没甚么人关注的认识论研究——纵使法国有很强的认识论传统,但已经被放弃了。

傅柯:从古典时代的疯狂、规训与惩罚到性史

塞荷毕业后执教,成为傅柯的大学同事兼好友。在傅柯撰写自己最重要的作品之一《词与物》(法:Les Mots et les choses/英:The Order of Things)期间,他与塞荷经常就众科学领域之间的结构成关系作讨论。书中提出的知识型(épistémè),以指于每个历史阶段都有一套异于前期的知识形构规则,与塞荷对于科学领域结构的后设思想有所契合——傅柯较集中在人文科学,而塞荷则对自然科学更感兴趣。

塞荷至1968年才完成并出版博士论文《莱布尼兹的系统及其数学模型》(Le Système de Leibniz et ses modèles mathématiques),而取得博士学位。1968年亦正值六八学运的一年,法国师生对大学制度的不满在这种“五月风暴”中总体地暴发出来。其后傅柯(Michel Foucault)当上新成立的巴黎第八大学(Université Vincennes à Saint-Denis)哲学系系主任,就邀请了塞荷到新大学当任教授。

巴黎第八大学(Université Vincennes à Saint-Denis)

人文与科学统一的认识论

傅柯指在自己的求学时代,法国思想界有两大传统:一是经验、意义与主体的哲学(代表有存在主义与现象学),另一是知识、理性与概念的哲学。从傅柯与他老师(Canguilhem),至塞荷的老师巴修拉(Gaston Bachelard)与他本人,都属于后者的概念哲学传统,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对人类的科学史作考究与再诠释,并试图提出一套能在历时与共时的维度下描述众科学的后设框架。

加斯东・巴舍拉:空间诗学,兼容非理性的理性主义哲学

巴修拉认为科学的发展进程是断裂的(这观点要比汤玛斯・孔恩(Thomas Khun)提出的“范式转移”(paradigm shift)要早):科学不只要跟常识断裂,亦要跟旧有的科学理论断裂,否则只会成为新科学的障碍(比如牛顿力学就是爱恩斯坦物理学的障碍)。这理论影响到塞荷的科学观,他形容每个科学领域就如莱布尼兹式的单子,有著自己的生命与可知性(intelligibility),但他不像老师著重断裂性,他认为科学之间有著一个结构性的统一,连结著众多独立的科学领域。

《火与雾的信号:左拉》(Feux et signaux de brume. Zola,1975)

塞荷跟老师的另一个差异,是巴修拉主张人文学科与科学是分隔的两个领域,塞荷却不认为两者有明显的差异,甚至两者从来都在互相构成对方。塞荷反对一般对于科学与非科学(non-science)截然二分的区隔,诸如艺术与文学等普遍被认为是非科学的领域,但其实都有著科学学科(scientific discipline)的结构,因此应该被当作跟科学同层级的知识型(épistémè)。例如塞荷指出在物理学家明确地提出热动力学(thermodynamics)理论之前,法国文学家左拉(Emile Zola)的小说中已经显示出热动力学的构想;他亦考究过古罗马诗人与哲学家卢克莱修(Lucretius)的《物性论》(De Rerum Natura),认为这首长诗对于二十世纪的物理学有所贡献。塞荷亦将自己的战争经验与这种学科观连结起来,他指正因为科学从人文学科分隔开来,我们才会有以核子武器为代表的终极暴力。

《物性论》(De Rerum Natura)又译《论万物的本质》,台湾近年有新译本

塞荷为人文学科提供了一个始于科学、而非科学至上主义的角度,来重新阅读已经硕果累累的人文学科。比如法国的结构主义普遍以索绪尔语言学为基础,塞荷则提出一种以数学,尤其是代数与拓朴学(研究几何学形状之间的关系的学科)为基础的结构主义。

综观塞荷的基本思想,我们看到他所言的认识论,并不如传统哲学分支下所理解,塞荷不聚焦于问“知识如何可能?”的康德式问题,而是著重提出新的知识框架,透过重新审视过往的思想,重构与开拓新的知识领域。

《物理学的诞生,自卢克莱修的文本中》(La Naissance de la physique dans le texte de Lucrèce,1977)

塞荷著作:从赫米斯到姆指姑娘

塞荷终身的兴趣是探究世界与世界中事物的连结方式,因此他的研究领域几乎无所不包,从题材上有时间、死亡与天使,学科上有艺术、宗教、文学与科学史,他亦关注各种社会议题,比如资讯科技与社会、数码人文主义,与开放知识的可能性。塞荷于几十年间出版了超过八十本著作,他的书中交错著科学的技术分析细节与诗性的语言,并巧妙地运用了法文的发音特性,因此亦被指为“不可能翻译”。

《姆指姑娘》(Petite Poucette,2012)

塞荷的奠基之作,是借古希腊神话中的信使之名,一系列名为《赫米斯》(Hermès,负责在众神之间作传讯与沟通)的书。五书分别是《沟通》(la communication,1969)、《干涉》(l'interférence,1972)、《翻译》(la traduction,1974)、《分布》(la distribution,1977)与《西北航道》(Le passage du Nord-ouest,1980),系列旨在探索科学与人文学科之间的沟通方式。塞荷亦有专书讨论文学家与思想家中被忽略的科学构想,比如以上提到的例子就出自于《火与雾的信号:左拉》(Feux et signaux de brume. Zola,1975)与《物理学的诞生,自卢克莱修的文本中》(La Naissance de la physique dans le texte de Lucrèce,1977)。塞荷的后期著作则离开历史考察与评论,改以一种结合诗、哲学与宇宙论的方式,来表达已经蕴含于自己早期著作的各种形上学。

塞荷的大部分著作都旁征博引、包罗万象,对读者有一定的背景要求。然而他却同时是位“国民哲学家”,在法国国民之间广受欢迎,他讲述数码人文主义的《姆指姑娘》(Petite Poucette,2012)更卖出超过 27 万本。可惜在塞荷的洋洋著作之中,目前只有五本译成了中文,包括:《万物本原》(Genèse)、《失控的占有欲:人类为什么污染世界?》(Le Mal Propre: Polluer pour s’approprier?)、《危机时刻》(Temps des crises,于大陆与前书合集成《生地法则》)、《寄食者》(Le Parasite)与《姆指姑娘》,如今哲人已逝,希望将来会有更多塞荷的译作,让我们以他的眼光学习重新审视人类的过去与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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