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2020】《上流寄生族》:如何脱离上、下层的阶级结构?

撰文: 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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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俊昊的新作《上流寄生族》于本年度奥斯卡金像奖夺最佳影片、最佳外语片、最佳导演与最佳原创剧本四奖,亦是首部获最佳影片的外语电影。本文比较《上流寄生族》与奉导前作《末世列车》,分析电影中对于下层阶级的描绘,并讨论两部电影中所呈现的抗争意识。

【以下内容包含《上流寄生族》与《末世列车》情节,敬请留意】

夺得四项大奖的奉俊昊导演与《上流寄生族》团队

这是一部政治宣言

名导奉俊昊的新作《上流寄生族》(下称《上流》)近成热话,它不仅长居南韩的票房冠军,还荣获当届康城影展的金棕榈大奖。故事讲述金基泽(宋康昊 演)一家四口长期失业,住在残破不堪的贫民窟下层,连 Wi-Fi 上网也无力支付,非常潦倒。有一天,金的儿子代朋友到富户朴家当补习老师,阴差阳错下,金家扮成各种专业人士,有的是入读美国名校的艺术系学生,有的是精通各样家务和厨艺高强的管家,逐渐取替朴家的奴仆和工人。他们变相寄生在朴家之中,日间照料朴家,夜里偷闲享受,最后酿成各种闹剧及悲剧结局。

《上流寄生族》海报

有说《上流》是黑色幽默喜剧,辛辣地点出贫穷百态,然而,笔者认为,与其(迂回地)视《上流》为无关痛痒的讽刺喜剧,欣赏它怎样以隐喻描述贫民情况,笑过喊完,然后步出戏院继续过写意人生;不如“直接”地看清楚这出电影,皆因奉导在此相当直白(甚乎称得上露骨):《上流寄生族》是一出明码实价的政治宣言。

马派的上层建筑与下层阶级

尽管法国哲学家阿图塞(Louis Althusser)在著名的〈意识形态与意识型态国家机器〉里善意地指出,马克思主义者经常挂到嘴边的“上层建筑”,是未加思索(或,沿用阿图塞的说法:知性的劳动)的图形式想像、文学式隐喻,但“上层建筑”一直是马克思主义者的通用术语。更甚者,在传统的左翼眼中,它是帮助我们理解人类社会的图式(schema)。

传统左翼认为,这一套“上层建筑”模型论,不论是古代社会,还是封建时代,抑或是当今(资本主义)社会,总能套用其中,是一种恒定的人类学公式。简言之,所谓“上层建筑”,泛指上层阶级为了巩固自身权力及合法性的衍生物,譬如说:宗教、美学、国家和法律系统等“无形物质”。

《上流寄生族》剧照

上述种种,深深影响社会各层,下层阶级尤甚,构成了他们的意识形态(视自己为虔诚的教徒也好,守法的公民都好);吊诡的是,上层建筑与上层阶级的命运如一,它们通通由下层阶级的劳动付出所支撑。可以想像到,倘若没有(刁)民众的俯首称臣,以及经济支撑,他们甚么都不是。换言之,下层阶级是上层建筑(及其阶级)的阿基米德点。

是故,上层建筑和(居于其中的)上层阶级,跟下层阶级看似关系疏远,著实形成了一种紧密的动态循环系统:它们互相影响,相互依存。当然,补充一句,我深信英国左派学者伊格顿(Terry Eagleton)会前来娓娓道出,上述都是庸俗马克思主义的化约论主张:将一切人类文化产物,包括信仰和艺术等,皆简化作管治功能,然后粗莽地扔诸脑后。

阿图塞:多元决定论——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 - EP89

车厢之间的阶级分野

无论如何,奉导看来非常拥戴这套模型说,或是不自觉地深受影响。比方说,在他勇闯国际影坛的前作《末世列车》(Snowpiercer,下称《末世》)中,整条列车是社会阶级的浅白隐喻:前卡列车的富户天天珍馐百味,享受人生;相反,尾卡列车的居民寝食难安,日吃蟑螂制成的蛋白榚,过著集中营般的非人道生活。

就此,奉导巧妙地补上了前卡富户和尾卡难民的意识形态,尤以后者最精妙。一方面,前卡住户及其子嗣深信列车发明者(及车长)Wilford 是救世主;另一方面,尾班贫民固然不受 Wilford 崇拜的一套,他们追随反抗领袖 Gilliam 的指导,势要捣破 Wilford 的横蛮霸权。

有趣的是,也是这出电影之妙处;随著剧情的发展,主角 Curtis 策动了一波又一波的“革命”后,我们见到 Gilliam 暗里跟 Wilford 连系。实情是,看似对反的二人实为联盟,达成了奇特的对立统一:一边厢,Gilliam 获得 Wilford 的批准,以适度的造反运动换取适量的权利(食物也好,居住空间都好),以及宣泄贫民的愤怒情绪。另一边厢,Wilford 通过造反运动引发的伤亡事故,减少列车总人数,以便管治,并定期掳走贫民车卡的幼童,作运行列车的核心动力(劳动付出)。

就此,前卡列车与尾卡列车看似天渊之别,一边像天国一边似地狱,但二者实为一脉相通,互相依存。换言之,Curtis 那些看似激进的行为,还有 Gilliam 的貌似解放之思想,通通都归结为上层阶级的阴谋,是 Wilford 的管治工具,用以维系列车的结构和运作,促进车内社会的安定、繁荣。

脱离阶层循环的答案是?⋯⋯

根本上,《上流》和《末世》是一脉相承,道理显然易见:住在豪华大宅、地牢上层的朴社长一家,当然是上层阶级了;宿身下层住宅,饱受雨水、尿水和 Wi-Fi 等问题困扰的金基泽一家(补:对住在旧唐楼或公屋的港人来说,可谓相当写实,毫不夸张),还有寄生在朴家豪宅地牢的管家及其丈夫,固然是下层阶级。换言之,阶级喻意再一次呈现在奉导作品之中。为怕观众看不懂,电影每逢到金家的场面,奉导还特意要求摄匠,以仰视的角度拍摄金家眼望窗外街景的情况,表现出“低人一等”的感观。

《上流寄生族》拍摄现场

不仅如此,故事的主要发生场景,朴家住的超级豪宅,它不单是一种物质财产,还象征了某种特定的“上层建筑”。有别于《末世》,《上流》并无大规模流血冲突,也没富人像奴隶主般劳役穷人的典型场面,然而,奉导特此安插了前管家的丈夫一角:他长期寄居地牢,天天吃朴家的饭余菜渣,心智日渐扭曲,沦为崇拜朴生养育之恩的半疯傻子。即言之,一个彻底地被生存环境异化的人类,跟活死人无别。

同时,在电影最后,贫穷的金家长子(崔宇植 演)立志奋力赚钱,梦想自己终有一天发大财,购入朴生的住址,释放因事潜藏地牢的父亲,还予自由。在此,虽说上述二人的表现不同,一个半疯半癫,一个重舍生存意义,他们无不受制于这所“豪宅”之中,借以整个社会系列循环下去。比方说,假如金家长子真的攀上“上流”,得以购入豪宅,留待其他人替补原来的下流位置,迁入那所残破的下层住宅和地牢,正如爸爸金基泽取代前管家丈夫的道理一样。

换言之,就跟《末世》刻划的生态系统循环一样:有人升迁了,也有人不再受劳役之苦,他不过是成为昨日自己的敌人,换成其他人补充下层位置,继续受苦。即是说,整个社会系统再生产出供以自身运作的条件,持存下去。如果认为《上流》的结尾太抽象,没有提供明确的答案,其实奉导一早在《末世》交出了一项浅白、露骨的答案:与其让上下层系统不断循环、替换,真正的答案不是杀死车长 Wilford,也非接管主宰列车的分配权,而是推翻整架列车(即,社会分配系统),完全跳出既有(牢固的)框架。

《末世列车》剧照

最后,不管我们是否认同奉导的价值观,赞同那种老掉牙的“上层建筑”模型说,换作现实,跳出框架之谈岂可容易,但起码《末世》和《上流》的结局稍稍地告诉我们,有时看似激进、以为能改变一切的行动,实在是滋养既有系统,反倒没法改变困局,循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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