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分裂症和社会(上):分裂症的两级
(一)分裂症的两级
第一部分 器官-机器
这个主题,如机器,并不意味著分裂症(schizophrenia)生活就像整体上的机器一样。他的生命被机器所穿透。机器中的分裂症生活,与机器并行,或者就是他之中的机器。分裂症的器官都不是临时性的机器,这些临时性的机器只能作为机器的各个部分,将任意元素连接起来,并与外部元素相关联(树、星星、灯泡、马达)。器官已经与一个权力资源相联,一旦将它插入到更大的流之中,那么器官就会组成更巨大,更复杂的机器。这跟机械论的观念没有甚么关系。这种机器组织完全是离散的。分裂症揭露了某种无意识,对于这种无意识来说,真相就是,它是一座工厂。布鲁诺・贝特罕(Bruno Bettelheim)向我们给出的小乔伊(Joey)的想像,一个机械式的男孩,只有当他被接上马达、汽化器、方向盘、灯泡、电路时,他才能生活、吃饭、排泄、呼吸和睡眠,无论小乔伊的形象是否真实,抑或人为杜撰或虚构:“他在他能够吃饭前,他不得不线接上这些虚构的电子连结,因为这就是让他的消化组织开动的电流。这个仪式表演得非常熟练,以致于我们不止一次地检查了那里并没有电线或插座”。【注1】到公园的一次旅行或散步都会形成分裂症的回路,他不停地流动,沿著机器线路逃逸。甚至分裂症的言说,似乎也不是这些符号的结合,而是机器装置的产品。连上—我——断掉!小乔伊喊道。这里就是路易士・伍尔夫森(Louis Wolfson)解释了他发明的语言机器:一只耳朵里的指针,另一只耳朵里有耳机,手里一本外文书,他的喉咙里嗡嗡作响。他发明了这些,是为了摆脱他的母语,让其逃逸,让其流动和泄露,可以将每一个句子都翻译成与他类似的声音和词语的合成,但与此同时,这些词语和声音也借自于外语。
分裂症机器的特殊性源于它们让各种完全离散、彼此相异的要素得以运转。分裂症机器是聚合体。不过,它们能工作。它们的工作就是让某物或某人逃逸,创造一个流动,或泄露。我们甚至不能说,分裂症机器是由之前的机器的各个部分和要素组成的。在根本上,分裂症是利用那些不再在任何情况下起作用的剩余要素的功能机制,正是因为没有关系,它们彼此结成了关系——仿佛各个不同部分的具体区别和离散性,成为了一个自在的理由,让它们组织起来,按照化学家所谓的非定域的关系(liaison non localisables),让它们起作用。精神分析学家赛基.勒克莱(Serge Leclaire)说,只要无法看到纯奇点,就不可能达到无意识的终极要素,它们融合或纠缠在一起,“正是由于缺少关联”,它们才是离散的和无法化约的要素,只能通过非定域关系才能相联系,如“欲望之力”【注2】。这意味著需要重新思考精神分析在各种观念的关联上(包括各种关系和结构)的假设。分裂症无意识就是一种剩余要素的无意识,这纯粹是无法化约和完全迥异的要素组成的机器。例如,贝克特的人物的序列:水晶-口袋-嘴巴;鞋子-烟斗柄-小烟袋-自行车铃铛盖-半截拐杖。准备行动的地狱机器。正如在菲尔兹(W. C. Fields)的电影中,主角准备一道菜,菜谱就是一个实践程式:两种机器之间的回路,确定了各种要素之间的非定域关系,这将会启动一种爆炸性的机器,一般化的流动,一种分裂症式的无意义。
菲尔兹(W. C. Fields),演员、编剧、导演,主要作品包括《W.C. 费尔得斯-六短片》、《电影美国》、《娱乐世界续集》:
第二部分 无器官身体
在对分裂症的必要的描述中,在器官-机器,还有另一种带著流动、振动和崩坏的主题。这就是无器官身体的主题,一个被剥夺了器官的身体:眼睛闭上了,鼻孔堵住了,屁眼也塞住了,胃部腐烂了,喉咙撕裂了,“没有嘴巴,没有舌头、没有牙齿、没有喉咙、没有食道、没有胃、没有肠子、没有肛门”【注3】。身体像一个巨大的分子,或一个未分化的蛋吞噬著。这种紧张性僵直症(stupeur catatonique)已经被描述过了。机器运转停了下来,分裂症被凝固成僵化得可以持续多日或多年的姿势。僵直症状态和疯狂的爆发的特征不仅仅是它们会间断性地变化。相反,在任何时候,在两级之间都会爆发斗争(1)机器的恶化的运转,(2)无器官身体的僵直症状态。所有这些斗争的阶段,都在某种类型的焦虑中得到转化,这种焦虑是分裂症特有的焦虑。总会有某些刺激或脉冲会进入到紧张性僵直症的内部,或者相反,紧张和僵直状态永远地盘桓在蜂群机器上,仿佛无器官身体会始终断掉机器的连接,器官-机器不断地在无器官身体上迸发。
不过,器官本身并不是无器官身体的真正敌人。有机体(organisme)才是敌人,换句话说,所有施加在器官之上的整体化、合并、协同、综合、压抑、分离的体制的组织才是敌人,这些组织在器官上施加了令人厌恶的作用,并将器官当成它们苛求的工具。另一方面,无器官身体吸引著器官,自为地占有器官,以不同于有机体施加在器官之上的体制不同的方式让器官起作用,这样,所有的器官都是一具身体——倘若器官自为地起作用,包含了所有其他器官的功能,就更是如此。器官是“奇迹般地”诞生于无器官的身体,它所遵循的机器体制,不能混同于有机机械论或者有机体组织的体制。例如,厌食症的嘴巴-肛门-肺。或者毒品导致的分裂症状态,正如威廉.布洛斯(William Burroughs)描述了这种状态与无器官身体的关系:“人类有机体,如此丑陋不堪,如此无效低能。口与肛门,都不断地处在感染的风险中,与之相比,为甚么我们不只用一个口同时来滋养和排泄呢?”【注4】亚陶(Artaud)自己为无器官身体与有机体,与上帝,与有机体和组织的主人进行了猛烈的斗争。施雷伯(Schreber)法官描述了要么无器官身体拒绝了各个器官的组织,要么恰恰相反,在非器官的体制下占用器官,并以此来改变诱惑力和冲动。
第三部分 强度关系
我们可以说,分裂症的两极(器官身体的僵直症状态,和器官机器的非器官功能)决不能彼此分离。它们一并生产出了某种形式,有时候冲动会占优势(偏执狂),有时候吸引力占优势(分裂症的奇迹形式或幻象形式)。如果我们将无器官身体看成一个固态的蛋,接下来,在组织下面它会认为,这个蛋无法在一个未分化的环境中呈现出自己:它被轴心和元素,两极和潜力,被界槛和区域所贯穿,这些东西后来都一定会产生一些或另一些有机部分。不过,从这时开始,蛋的组织具有了强度。犹如可变的强度流贯穿了整个蛋。在这个意义上,无器官身体忽略和拒绝了有机体,换句话说,组织延伸了器官,反过来构成了一个强度的母体,它占据了强度器官。似乎没有分裂器官的身体上的吸引力和冲动的比例,产生了不同的强度状态,而分裂症经历了这样的强度状态。分裂症运行可以是静止不动的,但即便在运动中,它也发生在无器官身体之上——这就是强度运动。无器官身体是零值强度,但是它被包容在强度数量的生产之中。从零值开始,这些强度实际上都是用这个或那个值来填充空间的东西,这样,器官机器就像是无器官身体的直接权力。无器官身体就是纯粹的强度材料,或者不动的马达,其器官机器构成了运转的部分和适度的权力。而分裂症的谵妄强化了这一点:在感官错乱之下,甚至在思想谵妄之下,有一种更深刻的强度感,例如生成或过渡。越过了一个梯度,一个来来回回被跨越的界槛。迁移开始了:我感觉我变成了一个女人,我感觉我变成了一个神,我变成了一个千里眼,我变成了纯物质……分裂症的谵妄只能在这个“我感觉”的层次来理解,在任何时候,“我感觉”都记录了无器官身体与机器-器官之间的强度关系。
这就是为甚么最一般意义上的药理学,在对分裂症的实践研究和理论研究上会如此重要的原因。对分裂症的新陈代谢的研究,开启了一个广阔的研究领域,在其中,分子生物学扮演著一个十分关键的角色。化学是强度的和实验性的,它似乎至少在两个方面可以超越传统的有机体/精神的二元性:(1)由酶斯卡灵(mescaline),紫堇堿(bulbocapnine)和迷幻药等导致的实验性的分裂症状态;(2)治疗上需要镇静分裂症的焦虑,消除僵直症的表现,来启动分裂症机器,让它们再次运转(“强安定剂”,甚至迷幻药的使用)。
注解:
注1:La Forteresse vide, Paris, Gallimard, 1969, coll. « Connaissance deTincons- cient», p. 304.
注2:Serge Leclaire, « La Réalité dudesir » in Sexualité humaine, Paris, Aubier, 1970.
注3:Antonin Artaud, in 84, n° 5-6,1948.
注4:William S. Burroughs, Le Festin nu, Paris, Gallimard, 1964, p.146.
* 本文出自 Encyclopedia Universalis, vol. 14,Paris, Encyclopaedia Universalis,1975, p. 692-694. 德勒兹著,蓝江译。
原载于微信公众号:激进阵线联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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