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激进左翼政治哲学的主体规划(二):巴迪欧与“事件”理论

撰文: 转载
出版:更新:

作者|哈兹米格·科西彦(Razmig Keucheyan)

作者简介|法国巴黎-索邦大学社会学助理教授

哈兹米格·科西彦(Razmig Keucheyan)

内容提要:重塑解放政治的革命主体是当代激进左翼理论的核心论题,洪席耶、巴迪欧、齐泽克从各自的政治哲学创构出发对这一总问题进行了探讨。巴迪欧认为,主体的建构源于创生性事件,政治真理的普遍性存在于个体对事件的忠诚,基督复活事件使所有主体间的差异平等化,从而为一种普遍主义革命主体的生成提供了前提。

洪席耶(Jacques Ranciere)、巴迪欧(Alain Badiou)和齐泽克(Slavoj Zizek)均是当代最著名的批判理论家。洪席耶的《民主之恨》,巴迪欧的《萨科齐的意义》和《共产主义假设》,以及齐泽克的大多数著作——例如,《欢迎光临真实荒漠》,其标题受电影《廿二世纪杀人网络》(它自身又是源自布希亚的观点)的启发——都赫然出现在近些年社会科学领域的畅销书单之中。这几本书在他们艰涩的作品集中算是最容易理解的。它们与其作者的专业——哲学——或者(用巴迪欧的说法)“以政治性为前提的哲学”有关。被这三位思想家所吸引的读者群体的规模表明,当今的批判理论在社会不同阶层中都引起了反响,特别是在那些政治上的激进分子中。

 

在向后结构主义转型的当口,结构主义发生了一个“事件转向”(turn to the event),也就是说,它使得社会现象的偶然性特征日益被人们所重视。可以说,这一转向肇始于傅柯1970年在法兰西学院的就职演讲。随后,在德里达和德勒兹的著作中得到了明显的延续,二者都是结构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总体化”趋势的批评者。

 

洪席耶和巴迪欧便是在这一历史时期凸显出来的。他们是20世纪60-70年代法国哲学家中的年轻代表。时间将会证明如此看待他们是否合适,或者也可以将他们视作不同于傅柯、阿图塞、巴特、德勒兹和德希达的新一代思想家的首席代表。尽管如此,若是离开1968年的“五月风暴”及其理论后果,洪席耶的“无分之分”(即不属于任何部分的那个部分,part of those with no part)理论与巴迪欧的“事件”(event)理论将无法被理解。同样的情况也适用于齐泽克,尽管更为间接。与洪席耶和巴迪欧相比,来自斯洛维尼亚的齐泽克更为年轻,他通过在法国学习并受某些代表人物——特别是拉康——的影响,也从属于当代法国思想的语境之中。但是,齐泽克还属于东欧世界,在其祖国处于“社会主义”时期,他一直是一个持不同政见者。

 

哈兹米格·科西彦的专著《左半球:图绘当今的批判理论》(The Left Hemisphere: Mapping Critical Theory Today, Verso, 2013)

阿兰·巴迪欧:事件、忠诚、主体

 

在许多方面,巴迪欧的思想与洪席耶相似。这两位哲学家的思想历程也是类似的,从最初倾心阿图塞式的结构主义——在那之前,巴迪欧还曾倾心于沙特,其影响至今可见——到与其最主要的决定论疏离,以及日益坚持政治进程中的偶然性。1968年“五月风暴”所表征的事件对于这种转变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巴迪欧对“存在”(Being)与“事件”(Event)的区分,与洪席耶所阐述的“治安”与“政治”的对立在某些方面是一致的。尽管如此,巴迪欧与洪席耶在许多方面也存在分歧。例如,前者对柏拉图主义深表认同——柏拉图主义的确有时令人困惑,但至少其显著地致力于对常识(common sense)与“意见”的主导地位(the reign of “opinion”)的批判。洪席耶并不是为常识辩护,在他看来,常识构成了“治安”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但是,他并没有将精力集中在“真理”这一备受指责的概念上,而巴迪欧则毫不犹豫地致力于此。后者明确区分了“真理”与“知识”,而这又是对阿图塞的“科学”与“意识形态”之对立的回应。

 

巴迪欧,法国哲学家,欧洲研究院教授,是前高等师范学校哲学主席。与阿甘本和齐泽克一样,巴迪欧是欧陆哲学部分反后现代主义的重要人物。

巴迪欧是哲学体系的创立者。在当代批判理论家中,他毫无疑问是唯一一位接受了这一古典哲学任务的人。巴迪欧详尽阐释的学说是一种“事件”理论。这一高度复杂的理论——在此无法充分地加以说明——主要体现在两本大部头的著作中,即《存在与事件》(1988)和《世界的逻辑》(2006),当然还得加上《主体理论》(1982)。它也贯穿于其他各种不同主题的著作之中,通常卷数更少且更易理解,如《圣保罗:普世主义的基础》(1997)、《伦理学:论恶的意识》(1993)和《世纪》(2005)。

 

巴迪欧的事件理论基于四个主要范畴:存在、事件、主体和忠诚。首先是存在。就其最基本的意义而言,它由纯粹非组织化的“多”(multiples)所构成。这种“基本粒子”无法通过现代物理学或诉诸古典唯物主义加以研究。它们位于物质的“背后”,在这一意义上,存在所涉及的并非真正的实体,而是存在的形式属性。对巴迪欧而言,基础本体论不是别的,而是数学,这意味著在最基本的层面上,存在拥有一种形式化的生存方式。

 

正如巴迪欧所言,当“多”被结构化或“计数为一”时,它们便获得了一种初级的本体论上的一致性。然后,它们转化为“情势”(situations),这是“多”的结构化“表像/再现”。现实(reality)的一致性因而依赖于计数的操作。这种操作被用以对抗原初的“真空”背景,因为被计数的“多”并非真正的实体(entity),它们只是当其被计数时才变成如此的。存在著无数“情势”的范例:法国社会是一个,现代艺术是另一个,太阳系是第三个。当下情势的集合指的是一种“情势状态”(state of the situation)。巴迪欧在这里利用了“state”一词的双重含义,既指称一种“结构”,也指涉政治意义上的“国家”。这使人想起洪席耶同样以一种故意含糊的方式使用“治安”一词,既指一种“可感物的分配”,又指确保维持现行律法和秩序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巴迪欧的学说可以被视作唯名论的一种激进形式。现实只有在其被计数或命名的意义上才存在。情势状态顺从于作为实证知识的客体。后者与存在处于同样的位置,参与其部分的计数。

 

《存在与事件》(1988)

可能发生的情况的是,存在突然被事件所中断。巴迪欧在这里用一个尼采的公式与二十世纪相连接,但其范围更为普遍,事件“将世界历史一分为二”。事件的范例多种多样,从爱情的邂逅,到DNA结构的发现,从马列维奇(Kasimir Maleyitch)的名画《白上上白》,到俄国革命。更确切地说,存在四种“真理程式”(truth procedures)可能产生的领域:政治、科学、艺术和爱。在每一个真理程式中,就其与存在的关系而言,事件具有绝对的异质性;它是不可预测的,并且悬置了对构成它的“多”的计数。事件与非存在(non-being)一致,与情势状态中的那些不可计数者一致。正如巴迪欧所说:“事件的本质就是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而且会以其恩典让我们措手不及,不管我们多么警觉。”【注1】法国大革命是一个事件的典型范例。我们知道这一过程在数年甚至数十年之前运行的全部细节——经济的、政治的、文化的。我们可以调用它们,用以解释其发生的前提。与此同时,这一事件依然不能化约为我们所拥有的与此相关的知识,即便是回溯性的。因为知识趋向于计数之前的情势,尽管事件按照定义来说是“额外的”(supernumerary),但其本质是无法被计数的。在这一意义上,事件永远不只是构成其过程的总和。

 

巴迪欧常常因其事件理论的“奇迹/超自然”特征而备受指责。齐泽克甚至认为宗教启示是巴迪欧的“隐秘范式”——即秘密支配其著作的模式。巴迪欧对圣保罗和通往大马士革之路的反复援引则强化了这一假设。巴迪欧的事件是因果关系的创造者,但其自身并非出自任何指定的因果关系。这一论点的最大麻烦在于,它将导致任何策略上的反思都是不可能的。不管如何地不确定,策略的先决条件是选择一种奠基于已就绪过程的行动话语。就事件是“多余的”而言,任何这类选择基本上是无根的。巴迪欧的事件理论是我们已经提及的当代批判理论特征的深层范例——即策略思维的弱化或缺场。但是,指出如下这点是非常重要的,当巴迪欧的事件产生于“ex nihilo”(无中生有)时,这里说的“无”(nothing)并非位于某种“超越”之地。它内在于情势之中,情势先于事件,而事件则因其依赖于原初的真空,又总是不融贯的和易变的。这样,尽管它是不可预测的,但法国大革命这一事件在如下意义上揭示了古代政体的“真理”,后者的严重不平等特征包含了它的萌芽。

 

马列维奇(Kasimir Maleyitch)的《白上上白》

“主体”产生于事件。这是它的一种可能性结果,但并不意味著机械地在其后产生。彼得·荷华德(Peter Hallward)是一部讨论巴迪欧思想的权威著作的作者,他将巴迪欧的主体定义为“一种通过对真理的宣称而构造的个体”。暴露于事件的个体被形塑为主体——换句话说,她在事件的前提下经历了一个主体化的过程。对巴迪欧来说,主体化(至少)具有两个特征。第一,它是集体的。更确切地说,巴迪欧认为,源自政治事件的主体化始终是集体的。在“真理程式”发生的其他领域,比如艺术或科学,则可能并非如此。而且,主体化并没有预设任何前定的人类本质。它紧随事件之后,并且包含这样一种决断,即个体部分保持对事件的忠诚。这就是巴迪欧称之为作为“规划”的人(man as programme)的定义——换句话说,始终是开放的和来临中的。在这里,巴迪欧重新走向他的两位老师——沙特和阿图塞。前者关于“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认为,人类建构了自身的本质,而此时,他们已然存在于世。对巴迪欧而言,这种建构的实施始终处于创生性事件的阴影之下。“作为规划的人”这一概念也涉及阿图塞“理论上的反人道主义”,这表征著对人道主义本质论(巴迪欧称之为“动物性人道主义”)的激进批判。于是,巴迪欧写道:“人的实现不是作为一种完成,或一种结果,而是作为一种自身的缺场,同他之所是相撕裂,而且正是这种撕裂构成了每一创新性崇高的基础。”【注2】

 

巴迪欧学说的一个关键问题在于,事件只能通过主体从其内部加以辨识。这也就暗示了一种作为事件的事件(an event qua event)的存在——而且并非只是一系列可理解的因果性事实——总是不确定的,它需要通过一种必然的主体性命名行动方才得以完成。这种命名行动,巴迪欧称之为“阐释性介入”,它被定义为“这样一种程式,借由它,多被承认为一个事件”。这正是巴迪欧体系的第四个基本范畴——忠诚——所起的作用:

 

一个事件是绝对不能共用的,即便我们从事件中得出的真理是普遍的,因为对事件的认识与政治决断是纯粹一致的。政治是危险的、激进的,而且在自我设定的指令下,总是不分彼此,忠实于事件的独异性。政治真理的普遍性源自这样的忠诚,像所有真理一样,在知识形式中,它是可以反过来辨识的。当然,政治可以在这一点上被思考——它允许(即便在事件之后)把握其真理。这是其行动者的点,而不是其观众的点。【注3】

 

《圣保罗:普世主义的基础》

“忠诚”的观念在巴迪欧那里无所不在。这将其置于神学思想的传统之中,有时具有“信仰主义”(fideism)的特征,就与超越性的关系而言,他将信仰行动视作构成性的。特土良(Tertullian)的“因为荒谬,我才相信”是最为激进的表达,他认为,理性越是反对它,对上帝的信仰就越可信。其他属于这一传统的思想家还有帕斯卡(Blaise Pascal)、齐克果(Soren Aabye Kierkegaard)和克劳德尔(Paul Claudel),这三位也曾被巴迪欧频繁地援引。一旦忠诚被视为核心,则反之亦然——换句话说,背信或抛弃也是如此。在一次关于《世界的逻辑》一书的研讨会上,巴迪欧声称,许多当年的参与者对1968年“五月风暴”的否定是他对这一事件进行反思的真正诱因。

 

对巴迪欧而言,真正的主体只存在于对事件的忠诚之中。这就意味著,许多个体从未成为真正的主体,要么因为他们从未有机会暴露在某一事件当中,要么因为虽然暴露在一个事件中,但他们没有对其表示忠诚。这是巴迪欧思想中最为贵族式或尼采式的面向,只为一小部分个体保留了主体的地位。关于这一著作,从来不乏批评者,无论是左翼还是右翼,都对他的这种贵族主义(aristocratism)进行了批评。然而,需要指出的是,对巴迪欧来说,每个人,不论其出身如何,都有能力被事件所抓住并经历一个主体化的过程。那就是说,巴迪欧的事件,就像产生于其中的主体,具有稀缺性特征。它们在性质上总是例外的。

 

巴迪欧是一位主张普遍性的思想家,但这种普遍性却是一种自相矛盾的普遍性。圣保罗(巴迪欧将其视为普遍主义的奠基者)在《加拉太书》中宣告了那个著名的公式:“并不分犹太人、希腊人、自主的、为奴的、或男或女,因为你们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为一了。”基督复活事件悬置了差异,并带来了使所有条件平等化的“同类的多样性”。这并没有阻止保罗成为实用主义者,并且显示出一种将不同的基督教团体——其统一性正是他所致力于维持的——之间的差别置之度外的包容之心。然而,关键的问题在于,基督复活事件废除了同一性,并由此产生了一种针对所有人的普遍主义。另一方面,要接近巴迪欧式的普遍性,必须通过一种主体化的路线。在这位哲人看来,真理总是战斗性的;而非这样一种情形:真理就其自身而言是有效的,随后便被采纳并被坚定的信徒所传播。对巴迪欧而言,真理只因其自身的战斗性而存在。这位哲人拒绝了流行于当今“后现代”潮流中的相对主义。根据后者,像“真理”或“普遍性”等概念往好里说是虚妄的,往坏里说简直就是西方帝国主义的同谋。在巴迪欧看来,它们与此不同。尽管如此,在《世界的逻辑》中得以进一步发展的普遍主义则将关键作用归之于主体性。后者非但不是普遍性得以发生的束缚,反而是其可能性的前提。

 

圣保罗

在巴迪欧看来,“政党形式”已被废除。在二十世纪,革命政治采取了政党的形式,旨在与国家在其基础之上展开战斗,夺取国家的控制权,并将其消灭。这一战略图式最终指向了二十世纪的中心,巴迪欧称之为“战争的范式”。这位哲人声称:“二十世纪兑现了十九世纪的许诺。19世纪构想的东西,在20世纪得到了实现。”【注4】问题在于,此时此地对先前梦想的实现所导致的却是残酷的现实。在革命党将其自身“常规化”并成为“党—国”(party-states)之前,他们犯下了前所未有的暴行。今天,关键的问题在于:没有政党的革命政治是否可能?巴迪欧不是一个自由主义者;他不为革命自发性地放任发展而辩护。无党派政治并不代表没有组织的政治,而是指这种政治与国家没有任何关联。巴迪欧因此拒绝参加选举,而且已经放弃了盛行于革命左翼中的列宁主义范式,其主要特征是通过武装暴动夺取政权。

 

巴迪欧认为,在社会转型的新主体中,勤劳的无证之人(travailleurs sans-papiers)将在未来发挥重要作用——不仅是发达国家中的非法移民,而且还有诸如非法移居到城市的中国农民。非法移民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当代资本主义的全部矛盾,而且——对巴迪欧而言——在那种意义上是不可调和的。富国为了降低劳动成本和规训劳动力不得不暗中雇佣他们。与此同时,它们不断地强化边界控制,并安排包机将其遣返,这一点对移民潮的规模和方向影响甚微。支持非法移民的斗争因此实际上加剧了矛盾,而这是资本主义内在固有的,从而加剧了其不稳定性。

 

注释:

【注1】Alain Badiou, Saint Paul:The Foundation of Universalism, trans.Ray Brassier, Stanford: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111.

【注2】Alain Badiou, The Century, trans.Alberto Toscano, Cambridge: Polity, 2007, p.92.

【注3】Alain Badiou, Metapolitics, trans.Jason Baker,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 2005, p.23.

【注4】Alain Badiou, The Century, trans.Alberto Toscano, Cambridge: Polity, 2007, p.19.

 

原文出自|《左半球:图绘当今的批判理论》(The Left Hemisphere: Mapping Critical Theory Today, Verso, 2013)

译文来源|《国外理论动态》2016年第3期

译者|孙海洋

译者简介|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转载自|新大众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