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史陀:你小时候怎样对待玩具,你现在就怎样对待艺术丨于千
作者:于千
不确定是否大家都知道,结构主义大师李维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的父亲其实是个画家,他的作品就曾经在巴黎沙龙 (Salons de Paris))展出过。据李维史陀本人回忆说,小时候他父亲送了他一幅日本蚀刻画,他一直甚为珍重;到再长大一点,他的零用钱都用作买日式小屋玩具模型,不单如此,那些玩具甚至还一直保存到他过世。
法国诗人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就曾在他的〈玩具的哲学〉(A Philosophy of Toys)提出,童年回忆是构成日后美感的重要材料——也就有点儿似是:你孩童时有甚么玩具、如何对待你的玩具、如何把模型排列展示,就是你日后对待艺术品的写照。这种说法,日后又回荡于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艺术观里,是否合理暂且不谈。
然而,后来我们都知道,李维史陀成为了人类学家;如此看来,那些日式小屋可能真具有启发性,启发了他日后对非西方文明的想像。李维史陀甚至曾说过,他喜欢日本的一切事物,那些想法就如形成一条河流的小枝流,跟百川汇聚,构成他其后的著作《人类学面对现代世界之问题》(Anthropology Confronts the Problems of the Modern World)。
但为什么又要提他的父亲呢?因为他父亲对他的影响说来有点吊诡。在历史的脉络观乎,巴黎沙龙那帮人正是迷恋日本艺术的人,他们甚至就是使法国人对日本文化产生迷恋的始作桶者 ── 他们提出革命性的思想,先是冲击了传统的学院艺术,继而是代表低下阶层的写实主义学派,然后又把品味带回属于中产的意识形态里去。
但奇怪地,李维史陀并没有把小礼物视为想当然尔,继而为之迷恋;他只是说,父亲送的礼物对他影响很深,但那影响不是使他像其他中产一样,而是使他认识到另一个文明的艺术品。再其后,他把玩具的收集推展到普韦布洛人(Pueblo)的灵性娃娃(Kachina dolls),似乎又印证了一切——题外话:后来这些娃娃一部分被迫卖给了拉康(Jacques Lacan)。
好了,我们都知道父亲的玩具,构成了李维史陀某部分的思想。但那又如何呢?自古以来,我们都知道人类学研究跟艺术有莫大关系,似乎不必从玩具模型说起的。或许,只要读读李维史陀的《原始人的心智》(The Savage Mind)——一本汇集了他美学思想的著作——读者会慢慢明白更多。
我之所以由李维史陀的玩具说起,并非毫无原故的。除了看重不同文化间对美的展示之外,他认为艺术其实是“模范还原”(modèles réduits)。
“模范还原”这概念当然是抽象的,以一个简单的例子说,我们可以想像一个制作日式玩具小屋的工匠,她必定是先以原有的屋子作为模范,然后把实际的屋子缩小再展示,这显然地是一种模范还原。可是,“模范还原”之所以抽象,是它不单是按字面理解。它可以是从原有的模范中抽出某些元素,再把它们还原展示在艺术品中。其实,大部分原始艺术石雕都具有这个特质 ── 它们一些雕得似人形,但又跟真实的人差距甚远。又或许说,日本的浮世绘不就是好的例子?再说,其后日本漫画是把浮世绘推展到动态的层次。李维史陀认为,人类艺术的价值,正在于这个从日常事物的价值“模范还原”的过程。
这样一说,我想读者已经不难想像,李维史陀对于理解艺术的见解了。对,理解艺术就是从艺术品的一头往回头走,把“模范还原”当作一次原路返回,从艺术品的一头,走到创造者的一头。李维史陀称这种理解事物的方式为“整体式的理解”,而一个人只有能走完整个“模范还原”的过程,才算是获得了美感经验和快感。
更有趣的是,他认为理解艺术的过程,其实跟理解萨满教没大分别。在某意义下艺术家就像萨满巫师,是主体与外界连系中,规条的创造主!萨满巫师会这样跟你说:“跟我谂咒,跟我走进精神的一端,你的肉体就不再痛。”艺术家说的也差不多。再想一想,为什么李维史陀要提巫毒娃娃(voodoo doll)?它不正似是玩具的“模范还原”?
如此说来,理解艺术就好像把自己投进一个异文化里,听起来有点像维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在《文化与价值》(Culture and Value)中对美的看法 ── 美是由文化建构的规则,理解美就跟理解语言的运用一样,是一场游戏(当然,这场游戏一点都不像它听上来般儿戏,相反是非常有价值的)。但且慢著,李维史陀跟维根斯坦不太一样,“模范还原”只是李维史陀美学理论的一部分,也是比较片面的一部分;想要理解他的整个美学观,我们还需进入更深一层,直到看见结构主义的核心部分。
虽说美感是一个“模范还原”的过程,不同文化又有著独特的还原路径,但贵为一代结构主义大师,李维史陀所要找寻的,是再后设一层的秩序和法则。就当艺术是一个游戏,巫术又是一个游戏,两者都共享了一些特质,但两者间的关系又是什么?这问题不易解答,一个比较粗略的答案是,它们是不同的东西,它们都跟结构和事态有莫大的关系,它们都是理解李维史陀的美学,甚至是整套结构主义的关键概念。且看以下更深入的理解。
三色堇的秩序
就让我由《原始人的心智》这个书名说起吧。首先,李维史陀作了一个大胆的宣称,他认为,原始人的心智跟我们所谓“文明人”的心智基本上是一样的,亦因此我们才会说原始人都是人,他们创造的原始艺术都是艺术。其他,懂法文的人也大概早就从法文原书名La Pensée Sauvage读出一二:“Pensée”除了解作心智,还解作一种名为“三色堇”(Viola tricolor)的野花。对的,我们文明人的心智其实就像野花,甚至可以更具玩味的说,三色堇的三色就是书中一直回荡著的三种思考模态:科学思维、神话思维(包括刚说到的巫术)、和美感思维;而结构主义的中心思想,正正就是那个静态的、恒久不变的花芯,为三色花瓣提供养份。
但不管如何,三种颜色:三种思考模态之间的关系,是理解李维史陀美学的关键。在《原始人的心智》的第一章,李维史陀先从现代科学思维说起。所谓科学思维,是指对自然法制的研究,它所描述的对象正是不能直接感知的自然法制;而神话思维则不然,它是对可观察事物的研究,它所描述的正正是在日常生活中能感知到的东西——所以,李维史陀又称神话思维为“对坚实东西的科学”(science of the concrete)。
接著他又再推展,以工程师比作科学家,“拼装者”(‘bricoleur’)比作编神话的人,两人的分别是:前者以结构创造事态,后者以事态创造结构;前者处理概念,后者处理符号。但李维史陀要求我们切记,这两种思维之间不存在任何从属的关系,现代科学并非从神话(原始科学)中进化出来的,它们建基于不同的思考模态。
然而,假如说两种思维完全没有交流,为甚么它们会生在同一个花芯上?为了完善这个三色堇的理论秩序,似乎还像欠缺了一些东西?没错,就是美感思维——艺术就是立于科学与神话、工程与“拼装”、事态与结构之间的桥梁。以巴洛克时期常出现在画作中的襞襟(围在颈上的衣襟)为例,对科学家而言,襞襟的结构能化约成一个图表,那个图表所指向的正是无形的结构;对画家而言,她必须先了解襞襟的内在结构,同时又要看到真正的襞襟,才能把襞襟画到画布上。因此,画家成了内在与外在、结构与事态的接合者。
到此,似乎又可以回看文章一开始所说的“模范还原”。首先,艺术家是结构与事态的接合者,但艺术其实还是有分现代艺术和原始艺术。本文一开始为了简单化说明,倾向了以原始艺术作说明,因此艺术家就更像巫师(其实,把艺术分成分现代艺术和原始艺术,本身也是过份简单化,假如你看懂后期的毕加索,你会发现他所运用的正正是近于巫术的思维——这是李维史陀的艺术观对现代艺术的意味);同样道理,在另一角度艺术家也能像科学家(西方艺术的透视法便是一例,似乎不必多说)。
但是,像巫师也好,似是科学家又好,我们还是很自然地追问:为甚么要追求结构与事态的接合呢?除了是理论完整性的考虑外,当然也是美学上的考虑。李维史陀说:“美感情绪(aesthetic emotions)是结构秩序,与事态秩序互相并集的结果。”美感情绪是一个奖励,是理解世界秩序的结果,是一种把美感经验放得高高在上的观点,所求的似是天人合一的感觉。这本身或许是一种享受,但更重要的是,在李维史陀的三色堇理论框架下,美感思维甚至变成了必不可少,这是给了人类学家一个理解艺术的理由,不是很美好吗?
参考读物
Baudelaire, Charles. The Painter of Modern Life, and Other Essays. Edited by Jonathan Mayne, Phaidon, 1964.
Lévi-Strauss, Claude. Anthropology Confronts the Problems of the Modern World.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 Structural Anthropology. Penguin, 1986.
── The Savage Mind. Univ. of Chicago Press, 2010.
Wiseman, Boris. Lévi-Strauss, Anthropology, and Aesthetic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