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甚么要读点神学?
我在这篇文章没有甚么“宣教”的意思。我只希望表达,我们都活在一个不完美、破碎的世界里。神学与宗教信仰,其实一直永无间断地与世界互动、彼此诠释;神学与宗教信仰从来没有脱离人实存的处境并在当中的问题
让我从自己的某一次经历说起。
因在公立大学修读宗教研究,有机会旁听其他学系的科目。一天,我到哲学系旁听某一科目。在当中一堂,记不起授课老师在堂上说起甚么,他突然问全班同学:“你们当中谁是基督教徒?”班上有几位同学,包括我,举手示意。接着他问:“基督教的核心信息是甚么?”
班房静了一阵子,想是没举手的同学与几位举手的同学一样,在思索如何回答这个难以用三言两语应对的问题。班上沉默了一会,我尝试将之打破,好让课堂继续进行,于是简单地回答:“是爱神爱人吧?”授课老师听后失望地说:“爱神爱人?!这么低层次!个个宗教都讲爱啦!这么说,你是把基督宗教降格呀!”另一位同学说:“是救赎。”那老师应道:“对!是救赎!基督宗教的核心信息是救赎嘛!”
“那么,救赎是一回怎样的事情?人为甚么需要救赎?”这问题再次令全班静默。那老师进一步问,期望同学回答到他内心的答案:“救赎假设了甚么?”我心想,这哲学教授似乎不满足一些简单和表面的答案;我也猜想,他也应该对神学有点认识?于是,我再次回答:“救赎是假设了人生在世就落入困境中;救赎的意思是为人类存在世上的困境给予拯救。”
岂料这答案再次令教授失望。“你不用给出如此一个沙特式存在主义的回答呀!基督教的救赎假设了甚么?救赎假设了人有原罪嘛!救赎是甚么意思呀?就是人可以上天堂、天国嘛!人可以摆脱原罪,重获新生啰!”
下笔这篇,我依然无法忘记那天萦绕我心的那种困扰感觉。那困扰的感觉,
不是由于我答不中那教授的问题因而觉得尴尬或惭愧;那困扰的感觉,压根儿是一种困惑(puzzlement)——也不论这教授没分清他口中的、神学里的天堂(Heaven)和天国(Kingdom of God)的概念,从他所说,我困惑的是,从思潮的历史发展看,哲学与神学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但为甚么这教授可以对神学有以上片面、偏颇,甚至扭曲的印象或看法?
后来我想,那教授所说,很可能代表了不少读哲学的朋友对宗教或神学的想法。我没有意思贬低哲学学者的学识,但那教授所说,令我觉得有必要指出神学和基督宗教其实有更广阔和深刻的关注,以及更丰富和贴近时代的应对资源。我没可能,也没能力代表神学或基督宗教表达一个整体的看法。事实上,不同神学家就有不同,甚或予盾的神学说法——但正因如此,我们有必要认识神学,以摆脱我们对神学或基督宗教可能有的某种单一、刻板或扭曲的印象。神学和基督宗教是否只关心人的原罪?基督宗教的核心信息是否只谈人类的救赎?(注一) 拯救是否只在说人能否上天堂?这篇文章不欲直接回答这些问题,却希望刺激读者,再次思考这些问题。
生态与基督宗教的含混关系
如果认为被救赎的对象只有人类,潜藏其背后的很可能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anthropocentricism)。吊诡的是,这种人类中心主义正是导致其他非人类生命要被拯救的元凶。今天,仍有不少人引用学者Lynn White的说法,指犹太基督宗教(Judeo-Christian)是造成现代世界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原因是它强调人类拥有神的形象,于是给予人类支配大自然的正当化理由。大自然的利益因而被人类罔顾,甚至遭他们肆意剥削。(注二)
Lynn White的说法有一定根据,但肯定不代表犹太基督宗教历来看待大自然的想法。学者Paul Santmire把西方基督宗教的生态神学划分为两个主题:“灵性主题”(spiritual motif)与“生态主题”(ecological motif)。“灵性主题”视大自然为人类心灵跟神契合的中介;好像攀山会被视为一级级步向与神契合的过程。(注三) 对圣经有一点认识的读者,或会立刻联想到一个形象化的例子,就是摩西攀登西奈山,迎见当时以色列的神耶和华。(注四)这里,大自然被视作助人灵性一步步超越(transcend)的中介。
至于“生态主题”则强调造化奇妙的大自然,能助人形象化地了解神的伟大和性情。圣经的《诗篇》104篇这样说:“那里有海,又大又广;海里有无数的活物,大小活物都有。那里有船只往来航行,有你所造的大鱼,在海里嬉戏。这些活物都仰望你,仰望你按时赐给牠们食物。你赐给牠们,牠们就拾取;你张开你的手,牠们就饱享美物。你向牠们掩面,牠们就惊慌;你收回牠们的气息,牠们就死亡,归回尘土。你发出你的灵,万物就被造成;你也使地面更换一新。愿耶和华的荣耀存到永远;愿耶和华喜悦他自己所作的。他注视大地,地就震动;他触摸群山,山就冒烟。”(注五)
以上Paul Santmire的划分,显示生态危机不能简单地归咎犹太基督宗教——无论是“灵性主题”或是“生态主题”,都不存在人类支配、统管,进而破坏和糟蹋大自然的意味、成份。基督宗教与生态的关系是含混的(ambiguous);我们难以简单地视它为生态危机的罪魁,甚至应考虑把它看为应对危机的丰富资源。
人类中心主义既被很多人视为现代生态危机的一大祸根,一些现代神学家如蒂利希(Paul Tillich),就尝试作出一些神学“诊断”——生态危机不是源于甚么宗教传统,却是压根儿因全人类所共同拥有的罪性所致。大自然与人类同样要被拯救,而神学和基督信仰应提供一个可能的“药方”。(注六) 这文章不打算讨论近代生态神学的发展,只希望指出,基督宗教从没有把被拯救的对象囿限于人类;把被拯救的对象说成只有人类,不是基督宗教的整体看法,而只是人类中心主义。
附注:
(注一)“救赎”(redemption)有付上赎价,把人救出的意思;被救者处于被动的状态。然而,这只是基督宗教中众多“拯救”概念(salvations)之一。文章以下部分,我会用上意思较为概括、既有“被救”意思亦有“自救”成分的“拯救”一词。
(注二) Lynn White, Jr., “The Histoical Roots of Our Ecological Crisis”, in Science 155, no. 3767 (March 10, 1967), 1203-7. 留意的是Lynn White在发表这篇文章后修正和厘清了他的看法,见Lynn White, Jr., “Continuing the Conversation”, in Western Man and Environmental Ethics, ed. by Ian G. Barbour (Reading, Mass.: Addison-Wesley, 1973), 58.
(注三) H. Paul Santmire, The Travail of Nature: The Ambiguous Ecological Promise of Christian Theolog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8-21.
(注四) 见圣经《出埃及记》24章15至18节。
(注五) 圣经《诗篇》(新译本)104篇25-32节。
(注六) 更多有关蒂利希神学中的生态关注,可参Lai Pan-Chiu, "Paul Tillich and Ecological Theology", in The Journal Of Religion 79, no. 2, 1999, 233-249. ; Chan Ka-Fu, "A Process Ecological Theology of Paul Tillich with Special Reference of Doctrine of Creation-eschatology." Theology & Life 32, 2009, 23-41.
(注七) Jürgen Moltmann, God for a Secular Society: The Public Relevance of Theolog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72-173.
(注八) 分别来自圣经《创世记》3章9节和4章9节。
(注九) Jürgen Moltmann, God for a Secular Society: The Public Relevance of Theology (Minneapolis: Fortress Press), 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