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与现代性(下)丨叶雯德
到此我们可以真正进入讨论历史发展的轨迹——这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路径:人类首先与自然分裂,他不再受本能控制,而是对自己的行动有意识,即能够预想和计划自己做什么和怎样做。
社会的发展与抽象
到此我们可以真正进入讨论历史发展的轨迹——这是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的路径:人类首先与自然分裂,他不再受本能控制,而是对自己的行动有意识,即能够预想和计划自己做什么和怎样做。他不单对外部世界有感知和意识,他也对内部世界,即自己有自我意识;因为自我意识已包含了抽象的主体性和客体性,它也能发展出涉及普遍性的理性;又在主体和客体的游离和斗争中,精神最终确认两者的互相内在性,人回复到与自然和上帝的高等统一,即绝对精神。
绝对精神与沈浸在自然中的低阶精神一样是处在统一中,但后者没有自由和主体性;只有在绝对精神中,所有环节既是清晰而确定的,又同时是经历过长久斗争和苦难后赢得的高等统一。把这个发展轨迹特定地放在人类世界来看,便是人类可以越来越抽离具体的自然关系和限制,而迈向精神本质的纯粹性和超时空关系。这一点只要用社会和经济的发展来阐明便很容易理解:黑格尔在谈论现代社会与野蛮人的差别时,他做的对照除了是历史上的野蛮人外,还有当时的非洲人:黑格尔说他们停留在自我封闭的感性中,还没有进入历史。人作为受自然性和具体性限制的东西,他需要吃。野蛮人在精神的低度阶段中,换句说话,沈浸自然的状态中,其中一个最显著的表现便是他很少计划劳动,他所需要的东西俯拾皆是,他要吃便可以透过直接的渔猎和采集,他被自然养育,正如婴儿被母亲养育,发展不出很高的自我意识,也根本没有理性可言。
人类的文明,即意识的醒觉和真正的历史发展,却是在农业为主的社会发生的:农业固然还是要按地质、时令等自然条件限制,但农民已经有很高的计划和理性运作,农夫插秧的力度和间距,对天气的预想和防备,对政府税收和徭役的计算都是自我意识和理性的表现。农业社会的人的抽象能力,即普遍性思维当然比渔猎社会高。到商业社会,或资本主义社会,人的抽象和脱离自然的能力更高:整个生产和交换极少受时空限制,一切的质差异都可以用量统一计算。工厂可以每天24小时运作,性别和年龄差异不会对生产力和分工有很大的影响。在这个社会中,普遍性已不单是被隐约地包含在思想中的一个规定,而是社会生产的一个有意识的目的。
即使是最一般的观察、没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也能正确地指出商业社会的人比农业社会的人聪明,城市的人比农村的人会计算。问题是对这个现象的起因判断,经常涉及到阶级歧视和种族主义的伪科学理论,或者是一种空洞的人文主义同情。一个社会落后的起因不是因为其成员人种的智力或道德力量低,而仅仅是精神的抽象力未经过新的异化、分裂和发展,换句话说,人类作为精神这一点是平等的,具体的个人和文明间的差异并非绝对和不变的,最低阶的精神可以发展至高尚,而最伟大的文明仍然可能崩溃。黑格尔固然反对右倾的伪科学、以生理学来对精神和文明作庸俗的解释,他曾深刻批评头骨学与面相学;但他也不是相对左倾的文化多元主义者,好像卢梭那样矫情地把落后社会拔高成道德典范。这两种对文明和社会差异的判断,既是对抽象和现代性的失效捕捉,同时也是对人类向更高阶段发展的妨碍。
历史哲学的质量转换
这里先总结一下黑格尔的精神和历史哲学发展轨迹。人类精神和社会发展的方式是抽象,即质的杂多性和直接性被扬弃,诸多质的其中一种,即量,统一和中介了所有的质。人类社会的主宰形式,由质性统治朝向量性统治发展:质性社会中的差异,无论是文明、氏族、宗教等等,都是僵化的,即质的交换并不流畅,因此在这种社会中每个质相互游离或相互攻灭;而在量性社会,尤其是作为其顶峰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因为有量此一质作为其他诸质的中介,一切质都可以按量来相互交换。但当然,由质性社会到量性社会的过渡并不是完全的断裂,没有一个社会完全处在量性状态中,而一个高度量化的社会也不可能完全排除仍保有质性传统的成员。黑帮便是质性传统社会在量性现代社会的典型残余:成员的目的是要在量性社会生存与赚钱,但同时又因为无法完满地被新社会吸纳,他们又更顽强地确立甚至回溯性地光复自己的(可能根本不曾存在的)传统身份、仪式与伦理。在黑帮电影中所表达的那不合时宜的伦理与对金钱、合法性追求的矛盾和冲突,并非一种“人性”的问题,而毋宁就是社会过渡的悲剧性的反映。
我们不一定要困扰于黑格尔逻辑学的术语,因为马克思对这个发展有另一套更易理解和更有现实感的描述方法:人类社会由使用价值主宰发展成由纯价值(即交换价值)主宰。巴迪欧(Alain Badiou)认为马克思写资本的段落都是十分热情的,他是为资本这个人类首次可以消解民族、文明与宗教差别的力量而激动,而这个消解一切又统一一切的力量便是以抽象作为特性。黑格尔这一套精神—历史哲学对我们理解和评价现代性是十分重要的,但事实上这一点经常被简化,黑格尔要不被视为和启蒙主义一样是否定传统、对现代和未来抱有无限乐观,要不被视为极端的保守派,或是一个神学家。这两种相反的看法不单单是对黑格尔的误解,也是反映了论者自身对现代性的判断有其缺陷。
抽象力与后现代社会
要理解资本主义和现代社会的特性,我们其实不一定要做宏观的调查,因为个人从来都是他处身的历史和社会的表征;我们自己就经常感到人生空虚、或者每样事物的意义或价值都差不多,这种感觉和心理状态的结构与社会和经济的无固定质状态是同一回事。后现代主义有时候被理解成对现代性的反对,但事实上后现代主义比现代主义更能抓住现代性的特点。现代主义是对古典社会的外在权威的扬弃,权威性仍然被保留,但取消了它旧有的外在性,国王与教会对个人施加的外在命令转为每个人的理性能力自我约束,因此康德是现代主义哲学的高峰;但更符合现代性的是后现代主义,它一方面更善于抽象,不坚持任何一个质的规定,但一方面更颓废,因为它讽刺地坚执在否定上。而这种否定仍然是肯定,即对一个无质的自我的肯定和坚执。在后现代主义的那种消极、不忠诚和玩乐气氛中,它意欲的是积极地停留在无质和无内容中,而这两者也因为它的停留而反过来变成质和内容。
后现代主义的去中心纲领便是抽象力的极致表现。日常生活的互联网及电子资讯充斥,在政治里的普世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哲学、文学里的解构主义、存在主义、虚无主义,音乐和艺术的无调性、表现主义、Pop、行为艺术,它们的内部逻辑本身也是高度抽象,没有既定特质和也完全不处理自然指涉的,尤其是后现代艺术的戏谑仿作手法(parody)是对表象的表象,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的思想对这一点反映得淋漓尽致。后现代主义的各种思想与艺术形式的出现,不是因为当代的天才人物比古人要有创意得多,而是量性社会的无固定质构成人类意识的新高点。很多人都说到现代性最大特征是对传统的怀疑和否定,但这个特征不过也是抽象力发展的一个表象。这些哲学和艺术的抽象发展,不是与社会经济的抽象发展平行的,也不是某些马克思主义者,如法兰克福学派所说是资产阶级刻意用来洗脑和消磨人心的工具,这都不是错的说法,而是把问题简化了。即使资产阶级也只是资本的人化,它还不是这一系列抽象发展的推动力本身,它也是被推动的东西。
辩证法的史观,是一切事物的发展都迈向该事物的纯粹性,直到此一事物也被整个更大的事物联系在过渡中扬弃掉:例如说,美国对金本位和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废除,虽然在历史中有它的偶发条件,但这些偶发条件只是约束了它的发生时间和空间,而因为法定货币的运作更接近资本主义本质,即交换价值的自我增长逻辑,所以它是必然会发生的。而按此说,法定货币既是资本逻辑上必然的,它引起的问题也是资本主义必定产生的,所以如果为了解决法定货币引起的问题而企图取消法定制,重行贵金属制,只是一种修正主义。一切本质性的东西能被暂时取消,但只要资本主义本身没有被扬弃,那么更接近它本质的法定货币终究还是会回归的。
结语
到目前为止,本文所谈论的黑格尔历史哲学和现代性、抽象力发展理论时,都没有谈到这套哲学内在的道德和伦理,而只是用其逻辑和必然性来讲发展的轨迹和性质。精神哲学的原则是向最高阶段,即意识清晰的主客体统一发展,但这个发展并不是实然的自然律。自然界的运动是盲目地普遍的,引力对一切物质有效,物质的反作用和对力的意识是改变不了力的;精神的运动则不一样,它的运动过程完全就是意识,因此人的意识差别和思想的反动便影响精神的运动,但应该说,反动和停滞也是精神的环节——这就是精神的发展是自我斗争的意思。哲学如果有什么作用,便是要指出历史发展的轨迹,和按这个轨迹的必然性来提出相符的判断和运动的条件。这一点关系到资本主义和人类整体历史发展的实践:一些左派对资本主义的分析和批判很多都是正确的,但实践方针很多时却是倒退到前现代社会,或者选择直接取消,例如针对机械生产带来的异化和苦闷,提出小手工业或所谓的有机企业来代替;针对城市化带来的精神和伦理问题而反对城市发展。这些不过也是善意的反动,也是对落后社会力量的减弱。共产主义的运动并非要退回前资本主义,而是要用资本主义的过剩去发展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