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爬行动物:McQueen绝笔“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 | 黎子元
作者:黎子元,01哲学主编,主编文章总编集
域外之力从不止息地搅乱与颠覆图式。 —— 吉尔·德勒兹,《傅柯》
毫无疑问,亚历山大·麦昆(Alexander McQueen,1969-2010)是一位无法被几个特定概念所界定的时尚设计师。适逢纪录片《英伦坏男孩:McQueen》近日在香港上映,让我们藉其离世前发布的“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系列,一同回顾这位从不安分的英国时装设计界鬼才。
从上个世纪90年代中叶具有奠基意义的超低腰、露臀的“Bumster Pant”和强行扭转女性阴柔气质的“Highland Rape”,到步入成熟期之后蕴含著浓烈情绪、极尽夸张和华丽的哥特风格,以及随后由“戏剧性地复古与唯美”向色彩绚烂、图案繁复的魔幻未来主义的逃逸,一路奔袭而来,麦昆不断颠覆时尚传统,甚至不断摒弃和超越自己早前的设计样式。
麦昆并未刻意在每一个时装系列之间联络出个人化的、一贯的设计风格来力图被世人铭记,而是让每个系列本身成为当今时尚界的一个又一个不可重复的“事件”,让这种不停搅乱和冲击固有时装图式的创作理念和行事方式成为了麦昆独一无二的个人表征。如果我们不得不对他的设计历程给予一番整体描述的话,那么或许我们只能这样说:麦昆的设计总是如同一道极光、一阵狂风、一股强力,摧垮了边界,永远冲击著尚未被涉足、未被建制化的域外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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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昆40岁的一生或许会令很多人感叹其过于短暂,然而,延续著儿时强烈的入行愿望,早在16岁的时候,他立志为之奋斗终生的时尚设计工作,便已经在他于Anderson & Shepherd服装店的学徒岁月中悄然开始了。纵观其一生,麦昆拥有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的硕士学位,与诸如Givenchy、Gucci,又或者Puma这样的全球知名品牌合作,曾为无数名流要人设计服装,创立了自己的品牌并分别在美国、英国及义大利的三大时装之都开设了旗舰店,曾获得四次“最佳英国设计师”的美誉,2003年受颁“不列颠帝国司令勋章”。相反地,他也被称为时装设计界的“恶童”、 “英国时尚的叛逆分子”,注定要树立起一众反对者。然而他又从来不缺乏像Lady GaGa这样的媒体宠儿争相成为他的狂热拥护者。不过,这些职业的成就、纷繁的头衔和耀眼的光环说不定并不是麦昆最为重视的东西。在有生之年,他始终如同一部对于时尚设计配置了发达的生产功能的“创造机器”,从不止息地生产出令业界震动、远远超出观众期待的设计作品。这股摧枯拉朽的域外之力一直𣸣涌著,直到2010年春夏女装系列,他生前参与的最后一次新作发布会:“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Plato’s Atlantics)”。
“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不是麦昆历次新作发布会中形式最为极端、场面最为铺张的一次——观众注定要对他那些总是以时装秀以外的方式举办的时装秀过目不忘:无论是1999春夏发布会上的喷漆机器人与堪称“行动派绘画”的即场上色表演, 2004年同季发布会上化为舞池的时装秀场及纵情舞蹈的水手与姑娘们,2005年春季的在游戏间酝酿著残酷与哀伤之美的“棋盘”,还是2006年秋冬发布会上漂浮在空中的Kate Moss的3D影像。然而,本次发布会展出的却很可能是他所有时装系列中蕴含的概念最为先锋、思想最为深邃的设计作品。
“柏拉图的亚特兰蒂斯”
“亚特兰蒂斯”最早见于柏拉图在《对话录》中的记述,相传是一座距今一万多年前的拥有高度文明的岛屿,其统辖范围曾一度横跨西欧乃至非洲的大片土地。在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作家逐渐把“亚特兰蒂斯”书写成理想中的乌托邦,借以表达他们对未来社会的美好想像与理性谋划。从此,“亚特兰蒂斯”作为一个传说中的远古文明,同时又被赋予了强烈的未来主义色彩,表征著一种高度发达的理性社会及其深不可测的科技水准。远古与未来,感性与理性,自然与科技,“亚特兰蒂斯”的这种似是而非的悖谬感或许恰恰被历来善于融合矛盾因素的麦昆所把握,成为他设计2010春夏女装系列的重要灵感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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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昆的“亚特兰蒂斯”所呈现的仿佛是一个由远古爬行动物与未来科学技术相互媾合而生成的另类生物世界。模特们身著的春夏短装经由数码绘图技术制作,拥有了繁复的仿生花纹与明艳的人工色彩,就如同通过基因技术将我们原本只有在自然界里才有望邂逅的爬行动物的各种绚烂皮肤置换到了人类身上。拟仿自然,却又超过、甚至取消了作为摹本的自然。经由科技实现的人造真实最终比真实还要真实。麦昆于此创造了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所说的“超真实(hyper-real)”。模特们的发式或者高高耸起,如同一对龙角,又或者重重编起辫子盘在头上并搭配一层散披在耳边的薄薄卷发,如同远古爬行动物刚刚脱离海洋环境时还未完全退化的鱼鳍。她们脸上轮廓分明的隆起物重新塑造了头骨的形状,而脚上踩踏的一对为配合该春夏系列而做了用料及花纹设计的“Armadillo Boots”——麦昆那著名(或者臭名昭著)的十英寸高跟鞋——就像从模特腿部硬生生长出来的怪诞的动物蹄子。毋庸置疑,麦昆在创造一个全新的物种。
变成爬行动物
“动物”一直是令麦昆兴趣盎然的女装设计项目:例如1997年秋冬发布的“Jungle”系列, 2001年同季发布的“Circus Freaks”系列,又或者2009年春夏发布会上那布置成动物园般的舞台背景。而这次则是爬行动物。爬行动物是第一批脱离海洋并统治陆地时间最长的动物,它们往往拥有厚实的表皮,并且色彩斑斓,一方面用以警示敌人,另一方面则为了吸引异性。这种抗拒与引诱的矛盾纠结也恰恰是麦昆从“Highland Rape”系列开始,为由他设计的很大一部分的女性时装所定下的基调。他常常以“盔甲”来比喻自己的女装作品:一方面为了使穿著由他设计的服装的女性变得更强悍些,另一方面则是以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姿态诱惑异性——若想接近,你必须具备更顽强的意志,花费更大的气力,甚至要在剧毒中体验“痛苦的愉悦”。这种理念在本次将爬行动物的皮肤移植到人体上的“基因混种”实验中同样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麦昆的“亚特兰蒂斯”,抗拒与引诱、激情与理智、人类与动物、自然与科技,所有原本二元对立的矛盾因素、彼此戒备森严的异质领域都被域外之力彻底抹平:如果麦昆的未来技术能让实现与动物基因混合后的女性生成自信、强悍,魅力令人无从抵挡的“超级女性”,如果人类自以为能够借以征服自然的科学技术原本只是自然界鸿蒙苍茫的永恒进化的组成部分,人类与动物、自然与科技其实本无二致、殊途同归,我们又为何要固守分野、执意拒绝呢?从这个意义上说,调和了人与其他物种优秀基因的“基因优化人”与通过在人体上装配机器来实现人体机能提升的“塞伯(cyborg,人机复合体)”同样值得期许。正如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塞伯宣言(1991)》中以绝对理智和冷静的口吻声称:我宁愿成为塞伯,也绝不成为女神,麦昆以他冲向域外的设计作品高声宣布:Becoming-reptilian(变成爬行动物)!
从“亚特兰蒂斯”到“变成爬行动物”,经由麦昆的基因混种实验,我们或许碰到了可以重新思考“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契机,并尝试理解德勒兹(Gilles Deleuze)的“becoming-animal(变成动物)”:所谓的“人”永远都处于一个不断演化和生成的过程,任何以固定不变、恒久有效的概念来界定“人”的企图都注定要彻底失败。既然“人”总是一个流动不居、无从确定的生成过程,一个充满差异的、成为“其所不是之物”的变异过程,那么,为何人类就不可能“变成塞伯(becoming-cyborg)”,“变成动物(becoming-animal)”,又或者“变成爬虫(becoming-reptile)”呢?麦昆以他的“亚特兰蒂斯”向我们展示了人类自身蕴含的丰富可能性,将一股来自域外的强力以宇宙速度灌入我们的大脑,撞击著我们固有的内部结构与思维模式。
域内与域外,事件与人生
从某个侧面来描述,20世纪的西方时尚史或许可以被看作这样一个发展过程:原本在服装店内部封闭的作坊里默默为少数人量身制衣的传统裁缝逐渐登上了对媒体及公众敞开的时装秀场,成为当代时尚创意工业中独立创作成衣产品,并将其个性化、同时又可能是全球化的理念推广至大街小巷的时尚设计师。他们与大众媒体、流行文化关系极为亲密,成为受人们狂热追捧的超级明星。他们必须足够年轻、活力充沛,必须不断调配出具有“新鲜感”的主题和样式,迎合各种转瞬即逝的嗜好与趣味,因为如今的“时尚”一词不再代表一种“经典而恒定的趣味与判断”,而总是指向对未来的预言与赶超。这就是当代资本与权力的形式通过对传统时尚界的“解辖域化”及“再辖域化”所圈划出的一个全新的“域内”。
无法避免地,亚历山大·麦昆身处域内。可是受到天性的驱使,他却总是心有不甘地觊觎著那片未知的域外之地。然而,麦昆在设计上的离经叛道,他的大言不惭,他的性恋取向,乃至他的恋母情结,所有原本冲向域外的躁动因数最终都难免被域内重新吸纳,成为其实现自我增殖和向外膨胀所必须不停吞噬的养分。就在人们以为麦昆会按部就班地经营自己的事业,“顺从地继续叛逆下去”的时候,他突如其来的“在家中自杀”的死讯以其生命最后的强音再次响彻域内,再次向世人展示了域外之力那不可掌控、无从揣测,却注定要颠覆常理、惊世骇俗的固有本性。
纵观麦昆的人生,恰恰与德勒兹的思想相契合:在人的一生中,不是我们去选择和参与了一系列事件,而是无数突如其来的事件撞入我们的生命并最终生成了我们。如果说2007年麦昆事业上的“母亲”Isabella Blow的离世让他措手不及、悲伤不已,必须通过设计一个作品系列的缓慢过程来消解和接受的话,那么,作为他人生“最重要的人”的亲生母亲在2010年年初的过身则更像是一次无法预防的、突然降落在麦昆生命中最脆弱地带的致命电击,以至于时尚设计的工作对于他来说从此已经不再可能,而他也不得不通过死亡才能让一切平息下来。他的离世让我们想起另一个发生在20世纪哲学史上的事件:1995年11月4日,德勒兹从他位于巴黎的寓所纵身跃出窗外,终结了自己因病魔缠身而再也无法畅快地读书、写作的生命。或许对于德勒兹和麦昆来说,曾经承载著整个生命意义的辖域如今成了再也不可能触碰的禁区,“生存还是死亡”,这个不得不去面对和回答的问题就摆在了他们面前。而他们在生命尽头凝固、定格下来的那个姿势,也成为两个刺眼的标记,两个撞进我们生命的事件,迫使我们去思索那时刻围绕在我们身边却往往不被我们正视的关于生存和死亡的永恒论题。
麦昆离世后,由他生前的助理Sarah Burton执掌品牌设计
点击查看麦昆离世后品牌首度发布2011年春夏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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