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文青书店志(二):最懂聊天和撩妹的水准书局?|董牧孜

撰文: 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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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子书势不可挡的年代贪恋纸本书的灵韵并不出奇,奇特的却是,当整个出版和书店行业因数位技术而日趋夕阳,台湾竟有大大小小的独立书店逆流而生,爆发出极强的生命。你以为台湾只有诚品?值得一访的独立书店太多了。

观光客逛书店是看风景,但书店绝不仅仅是城市的装饰,也是理解台湾社会文化脉络的重要公共空间。作为观察手记的【台湾文青书店志】,像旅行参考手册那样带你更“专业”地逛书店,看见旧时代与新时代的人事如何在这里相遇。在接下来的系列手记当中,我们将一一道来那些奇妙的台湾书店。这期介绍的是号称全台湾最便宜、最爱聊天,最随性的书店,大概也是最欢迎正妹的书店⋯⋯走进水准书局之前,你永远无法猜到今天折扣会是多少。

“水准书局是一家很没水准的书局”,很多文青大概会这样说。

嗯,这家书局著实不符合今天的“文青”想像。走进狭长的店面通道,只见书堆异常杂乱:李洪志大作《法轮大法》的隔壁是清新小书《京都社寺小旅行》,《脖子卡卡:健康拉颈报》懒散地靠住《素描的乐趣》,关爱生殖健康的《屌医学》之下挺立著柄谷行人的世界史专著《帝国的结构》,不知所云的分类忍不住令人虎躯一震,大惊失色。

四十多年来,江湖上有关水准书局的传说有星星那么多。这是台湾最便宜、最爱聊天,最随性的书店,大概也是最欢迎正妹的书店。正妹常得到毫不吝啬的大折扣,穷学生、爱书人和底层工作者也被十分厚待。走进水准书局之前,你永远无法猜到今天折扣会是多少,有时7折,有时7.5或是6折。街头兜售经验丰富的老板曾大福有强大的推销话术、出口成章的叙事才能,常令人毫从招架,买下做梦都没想过会买的书;不过,自己专程来买的书,也可能因老板的不钟意而被抽走不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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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水准书局时,民视新闻台上郭文贵对于中国贪官的爆料声飘满房间,老板因与客人兴致勃勃大谈政治秘闻而被老板娘臭骂。他看起来有些泄气,但很快又转头向另外的顾客,滔滔不绝推销起自己的心头好:

“一本五十块,看了人生变彩色!”

“原价350,现在买你100块,小孩子看了变聪明!”

“如果不好看我送你3万块,三四月时去京都看樱花七天,比赚七百万还快乐,比新婚还快乐!”

听说我来自香港,老板立刻大赞香港读者,说香港人常来采购,比台湾读者要认真得多。“台湾的书店没有什么老顾客,大家已经不买书了,只有餐厅才有老顾客。台湾人最喜欢吃,吃韩国烤肉可以排队五小时。”

但很快他就离题,翻开《国家地理》杂志的内页说:“这张照片有点像你的外表,日本的樱花,不是可爱,是美丽。”转头再向老顾客介绍,“她是香港林志玲,香港最美丽的女孩子,就像十八岁的赵雅芝。”又天马行空道:“你的才华,你的学养,你的气质,可以嫁到一百万的老公,将来会有用不完的钞票,跟香港的李嘉诚一样有钱。”坐在一旁的老板娘打断呛道:“自己有才华靠干嘛要靠男人!”老板不理女权言论,仍自顾自继续:“李嘉诚太有钱了,他不自由,但你将来会享受生命,慢活的幸福⋯⋯”

在侯季然的纪录片《书店里的影像诗》之《09 #最爱聊天的水准书局》中,你能略睹老板推销神功和撩妹话术的风采(图:梦田文创)。
在侯季然的纪录片《书店里的影像诗》之《09 #最爱聊天的水准书局》中,你能略睹老板推销神功和撩妹话术的风采(图:梦田文创)。

这就是被人称作大隐隐于市的“街头哲学家”的曾大福了。这位个子不高,貌不惊人的老板,也挂名“读书共和国”的书籍发行人。水准书局二十多坪的店面,总有窃窃的私语、热切的讨论或是绵延的争执,沈闷的空间被热衷聊天的老板搅动地风生水起。店头挂著艺术家、艺术理论家何怀硕(书法家董阳孜的老公)题写的招牌“水准书局”,透露出他在文化界交游甚广。店里的装饰物无不彰显出这位1949年生者的兴趣体历,你很容易从墙壁上李登辉和蔡英文的照片和寄语中嗅到这里的深绿味道。“我们反对国民党,台湾选马英九当总统,比一百颗原子弹轰炸长崎广岛还悲惨。马英九是全世界最会洗钱的人,小英就好很多,但还是不够坚决,她是在跟魔鬼打交道”,老板绘声绘色地说。

水准书局曾是全台最早靠低价抢市的书店。对曾大福而言,卖书这件事是生意,但又不仅仅是生意。老板的店章上刻著“全国最便宜的书店”,每卖出一本就会在封底页印一个戳,再大笔一挥留下亲笔签名。他常说自己出身贫困,希望人人能透过阅读翻身,因此卖书便宜有水准,希望让书从奢侈品变成日常用品,“书的价值总比价钱重要”。这种独特的销售策略和风格曾让他大赚数笔,也投资买下不少房产,可是今非昔比,书店的黄金时代在世界范围内都正逝去。除却博客来等互联网书店的低价竞争,也因为书这种媒介形式本身在今天已不像从前那样广受欢迎。“何况今天台湾的低薪很严重,年轻人更没钱买书”,曾大福叹气。

毕竟是上一个时代的书店更辉煌。从光华商场到师大路商圈,伴租金高涨而迁徙,这家书店至今风格未改,每一个可能的空隙依旧被书塞满,仓库大剌剌地敞著,也未建立电子查询系统,主要靠老板娘超人的记忆来查找索书的踪迹。对于今天热衷钢笔手抄诗、菲林摄影、以书装饰房间的精致文青而言,这里可能是高度市井、朴素到没品的过时所在。就像书店墙壁上的刘德华、林志玲海报,即便风华依旧却也古早味十足。老板大剌剌说:“周杰伦原来是我们邻居啦,我看他长大,他以前功课很差,后来成了天王,唱什么也听不清。阿信听不懂,陈绮贞也听不懂,她唱歌好像重病呻吟,我喜欢听陈淑桦和潘越云。”

老板娘仍旧拆台:“听不懂表示你老了啦!”

老板不太在意不能与时俱进对这件事情,正如他对新时代的歌星很不能欣赏那样。这可能是台湾的奇妙之处。它的区域发展的特殊性,使之不像香港那么“资本主义逻辑”地去运作、更新并使人无从招架,而是恣意任由过时发生。比如一间灵活而狡黠的书店也有心甘情愿的“笨”,它曾在阅读的黄金时代赚到过钱,也在今天的不景气之下坚持一种手工业式的、薄利润的经营;再比如一位爱书、爱推销、爱赚钱的书店老板,在物质极度丰富的年代仍选择过极度节俭的生活,在日本旅行吃泡面也十分快活。尽管这未尝不会造成格局和视野上的限制,但台式的性情之中毕竟生长出奇特、温暖并可持存的事物。

“我这所房子是25年前买下的,2000万。18年前有人要买1亿2000万,现在跌了也能卖到1亿。可是我不会卖,开书店是有意义的,钱没有意义”,老板说。

多年以后,回忆起来,水准书局说不定也会成为最令人难忘的那一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