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读马克思(一):“古罗马城”中诞生的“德国人”

撰文: 激进阵线联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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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夏莹,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副教授

马克思今年200岁了,这两百年对于人类历史来说是一个被加速主义占领的两百年。

 

马克思出生的时候(1818年),机器,这个物件,还是极为新奇,并能让人感到兴奋。蒸汽轮船越洋,蒸汽机开始进入工厂,火车轨道也突然出现在原初仅仅长著青草的地方。人们正在开始习惯用电报而不仅仅是书信来传递消息。

 

机器,一方面作为人延长的手臂,一方面却又以其庞然大物的样子开始了与人的对抗性生存。这种对抗性,或许在开始的时候还仅仅表现为形态上的对抗:一个冷冰冰的庞然大物,一个拥有喜怒哀乐,懂得思考,却如芦苇一般软弱的存在;而随后,这种对抗性,则开始表现为相互的确证与否定——

 

有时候,危机将人的头脑中的观念瞬间化为现实(确证性关系);有时候却如吸血鬼一般榨取著“站在机器旁边的人”的最后一滴血。有时机器将人的头脑中的观念瞬间化为现实,有时却如吸血鬼一般榨取著“站在机器旁边的人”的最后一滴血。

 

对机器的反思,在某种程度上必须成为我们思考马克思的时空前件。

机器将人脑中的观念化作现实。

当然还有一个时空前件也很重要,那就是马克思是一个德国人。

 

西方马克思主义重要的研究者柯拉科夫斯基说,这一点“并不像乍看起来那么平淡”。(柯拉科夫斯基:《马克思主义的主要流派》第一卷,第1页,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它注定成为我们开启马克思思想之旅的必要起点。

 

1818年的德国处于德意志联邦时期,分封割据之势并未破除。德意志国家的统一还未完成。而马克思所出生的那个叫做特里尔的小城,靠近卢森堡,却有近2000年的历史。

 

据说西元前16年,曾为罗马帝国四帝共治制时期西部恺撒(副皇帝)君士坦提乌斯一世的驻节地。于是,在这个袖珍小城中,我们可以一口气看到7、8处近千年的世界文化遗产。

 

多年前,我曾匆匆经过这座小城,记得那一天,到达那里的时候,正值黄昏,夕阳西下之际,当我穿过伫立在特里尔小城中心被称之为“黑门”的古罗马时代城门的一瞬间,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

 

这就不难理解青年马克思为甚么能够写出如同《斯考尔皮昂和菲力克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2002年版,第807页-831页)那样“魔幻现实主义”般的小说,其中,不仅时空错位,而且人神共在,仙女与魔鬼随时随地平静地降临在马克思的书房当中,与洛克、费希特、康德的思想灵魂一起不断激荡著青年马克思的心灵。

 

我相信,在十九世纪的二十年代的某一天,小马克思一定也如我一样在夕阳下流连于特里尔的黑门下,冥思过往。

 

出生在被古罗马文化围绕和浸染的这个德国小镇,马克思似乎经历了一个时空的错位,但作为德国古典哲学的忠实学徒,马克思的思想起点却是正统的德国哲学。

 

特里尔城(Trier, Germany)

“德国古典哲学”是中国学界谈论十八-十九世纪德国哲学的一种表述方式。

 

所谓“古典”对于我而言,意味著“经典”,一种德国哲学的经典形式意味著它的概念、讨论范式与方法都已成为了一个范本:

 

从康德开始,途经谢林与费希特,而后终结于黑格尔,四位伟大的思想家在短短不到百年的时间中(从康德批判时期1770年代到晚年黑格尔的法哲学原理时期1830年代)奠定了近代思想的基本主调,并围绕这一主调演奏了各式的变奏。

 

其间,康德,作为哥尼斯堡的一位另类德国哲学家(这一小城目前已经归入俄罗斯,可见其地理位置的独特性)以界限性思维方式,以有限性的前提假定却扎扎实实地弘扬了无限的人类理性。

 

一边将上帝的头颅放在天平上去称量,一边用上帝的假设来完成人为自身立法的保障。

 

这种“外在”矛盾的性格,并不是很“德国”。分裂而落后的德国,一种对统一性的诉求,近乎成为一种信仰,弥漫在后康德的时代,因此,虽然康德的批判哲学横空出世,但却缺乏固有的德国根基。

 

因此,我认同德国著名学者亨利希的观点,即康德与其后的费希特、谢林与黑格尔处于平行状态,而非线性继承。虽然在表面上,康德留下的“物自体”问题成为了随后这些哲学家们不断追问的共同话题。

 

“康德和费希特喜欢在天空遨游,

 

 寻找一个遥远的未知国度;

 

而我只求能真正领悟

 

在街头巷尾遇到的日常事务!”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36页)

“请原谅我们这些短小诗篇,如果我们唱的调子惹人讨厌,我们已把黑格尔的学说潜心钻研,却还无法领略他的美学观点”。(同上,第736页)

 

好吧,那个时候的马克思还没有成为黑格尔思想的知音。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终其一生,马克思总是需要不时回到黑格尔,以便获德思想再生长的营养,即便此时沉迷于诗歌创造的马克思,却也已经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了:面对黑格尔,“每个人都可以啜吸这智慧的玉液琼浆。”(同上,第735页)

 

好了,还是让我们回到刚刚列出的那一小段诗吧。

 

这段诗以质朴的方式,让我们看到了青年马克思与康德、费希特之间的差异。

 

的确,费希特虽然遭到了康德的直接的驳斥,后者希望不要将他的聪明才智浪费在前者所做的知识学的建构之上,但费希特却也的确是在那个时期最理解康德的人。

 

试想有谁能在短短一个月赶写出一篇致敬康德的文章可以被误认为康德本人所做?其对康德思想把握之精准,可谓无人可及。

 

因此,尽管两者在哲学的表现方式上并不相同——康德坚持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之间的划界,而费希特却试图以实践理性统合理论理性,最终完成一种行动哲学的构建——但两者对于“应当”的强调却始终未变。

 

左起:康德、费希特、黑格尔

青年时期的马克思用这首诗所表达的显然是对这种“应当”思想的否定,从这一点而言,马克思其实已经天然与黑格尔站在一条战线上,只是此刻的马克思,还未意识到。

 

马克思终其一生,并不喜欢在天空遨游,他的确更关注那些发生于街头巷尾里的故事。否则,他会无视被现实的物质利益所入侵的德国社会,也必将无视大机器生产给人们带来的苦难。

 

毕竟,对于当时的德国而言,经济问题,绝非德国社会现实中占据主流的话题。

 

擅长思辨的德国人,还在关心宗教与道德的形而上学,马克思却在黑格尔思想的引领下,开始了对经济事实的关注。

 

当然黑格尔对于街头巷尾的故事的关注方式与马克思截然不同。前者还是习惯于学院派般在睡帽中闹革命,而后者却已经总可以随时准备走上大街与工人群众融为一体了。

 

这个诞生在特里尔古城中的德国人,一边充满著古罗马文化时空位错式的魔幻想象,一边又有著德国人固有的冷静沉思;一边每天阅读著洛克、康德与费希特,一边却关注著街头巷尾的人世百态。

 

如果我们回溯马克思之为马克思的思想为甚么表现为这样一种样态:即一种哲学-经济学混搭的思想类型,(不得不提醒大家注意的是,这样一种混搭对于当时的德国哲学来说,其实是非常奇怪的一种样态),那么或许我们的确需要重返特里尔小城,回到马克思的书房里,做一次时空的穿越,去体会青年时代的马克思那极为独特的心路历程。

 

马克思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