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宗颐:一代通儒(02/06)丨01哲学

撰文: 董牧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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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宗颐的学识博且深,往往深受其他精尖同行、“国学大师”的激赏和钦佩——钱锺书称之“旷世奇才”,季羡林谓之为自己“心目中的大师”,能将史料“化腐朽为神奇”。然而,不同于钱、季二人亦以现代文学作品而为人乐道、读者甚众——钱锺书小说中幽默金句四处可见,季羡林亦有平易亲切之作选编入中学教科书,仰慕饶公的大众读者却鲜少能够钻入他庞大的学问体系探幽访古……

2018年2月6日,国学泰斗饶宗颐于凌晨在梦中安详离世,享年101岁。这位著书近百种的大紫荆勋章获得者曾被视为“中国文史活的百科全书”——这么说一点也不为过。

 

饶宗颐字固庵,号选堂,其名常与钱锺书、季羡林并举作“南饶北钱”、“南饶北季”。三人均系1910年代生人,文史研究领域相近,可谓同代齐名的“国学大师”。然而,不同于钱、季二人随时代风云大起落的一生遭逢,饶宗颐的“传奇”际遇要顺畅寡淡得多。在历史学家霍布斯邦视作“极端的年代”(或是中国学者汪晖谓之“漫长的革命”)的短二十世纪,饶公算是过得出离且遂意:他出身广东名门富户,于乱世而未身陷战乱;后又取道南下香港,避开文革洗礼,在“借来的空间,借来的时间”中浸淫文史、广游世界而自得其乐。或许因为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也因为他富有活力和内驱力的研究方式,他在某种连续的历史文脉当中真正做到了精深贯通。

 

饶宗颐的学识博且深,往往深受其他精尖同行、“国学大师”的激赏和钦佩——钱锺书称之“旷世奇才”,季羡林谓之为自己“心目中的大师”,能将史料“化腐朽为神奇”。然而,不同于钱、季二人亦以现代文学作品而为人乐道、读者甚众——钱锺书小说中幽默金句四处可见,季羡林亦有平易亲切之作选编入中学教科书,仰慕饶公的大众读者却鲜少能够钻入他庞大的学问体系探幽访古——文章诸如《论敦煌石窟所出三唐拓》、《安荼论与吴晋间之宇宙观》、《早期中日书法之交流》,令生于全球化及文化断裂时代的当代人望而却步,唯有膜拜。

国学大师?一代通儒

 

毋宁说,饶宗颐是作为“国学大师”如此一道风景而被众人远观瞩目的。然而,这种热衷国故并非泥古不化——实际上,今人视作古早的“国学”正正是一门新学,而饶宗颐正是清末以来凭新技术和新方法处理旧学的代表之一。饶宗颐与王国维、陈寅恪相似,在不少学术领域中富有开创性。

 

要理解饶宗颐著作的历史意义,便需从清末起一百年来的学术思潮谈起。以先秦经典及诸子学说为根基的“国学”,作为一门统揽中国学术的概念,是在西学东渐、中国社会政治文化处于空前转型的清末民初时被提出的。然而,并非每一个旧式学人都意识到新时代的到来,或是能够投身其中。季羡林在《饶宗颐史学论著选》序中提到,若以王国维定义的“新发见”而论,饶宗颐的学问算是已得佛家的“预流果”,即能在当时把握到民国学术巨变产生的新材料及新问题。季羡林称赞饶宗颐极其善用新发掘的地下实物与纸上遗文,善于借异族故书与吾国旧籍,比如他做甲骨学不只研究文字本身,而是借以探究中外关系,将不同源流、古今中外交汇处串联一通;亦能结合新颖的外来观念与固有材料,比如应用比较文学的方法,探讨中国古代文学的源流。

 

饶宗颐治学涉猎领域宽广得惊人。季羡林曾将饶氏学问分归八个门类,后来郑炜明更添加补充,细分作十五类。儒学、道学、佛学,诗、词、文、史,目录、考古、敦煌学,音律、书法、绘画、甲骨文,无所不包;至于时间跨度,从上古到明清,每个朝代几乎都有涉猎。饶宗颐是“潮学”的倡导者和奠基人,在本土以外,他兼治印度文字、西亚史诗、东南亚史等各国文化。他懂的古文字,很多连在本国都鲜有通晓。学术之外,饶宗颐为人乐道之处则是其艺术成就,他精通古琴,善于诗赋和书画,恰如一个“十全老人”。

结缘香港:在“借来的空间,借来的时间”打通学问

 

香港人喜欢将饶宗颐和他的另一位潮州老乡李嘉诚相提并论:论赚钱没人比得上李嘉诚,论读书没人能读得过饶宗颐。可就是因为饶家太富有,饶老于是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读书:1917年生于广东省潮安县的饶宗颐,是潮州首富之子,家中开钱庄。

 

饶宗颐的生平故事可以讲作一种极富传奇色彩的版本:幼承家学,十八岁已于学界崭露头角;初中都没毕业,却靠自学成就一代国学泰斗——实际上,这与他的家学渊源深切相关。父亲饶锷好文甚于从商,沿清朝清朴学的路数做学问(包括文字学、训诂学、校勘学、考据学等范畴),甚至建起了潮州最大私人藏书楼“天啸楼”——这不仅是潮州,也是整个粤东地区最大的藏书楼。饶宗颐自认,他一生的才艺都始于此楼。从《资治纲鉴》到佛经,从老庄到还珠楼主,无书不读;而读书玩耍之间,文史典籍早已烂熟于胸。在饶宗颐看来,他的整个学术基础在16岁之前就已打下,一目十行也没问题;他尤其感叹自己“有今天的成就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上大学”——大学受限于学科体系,而饶老依家学建立的基础则是无科不修,“文史哲相通,文中有史,史中有哲,哲中有文”——如此立体、环形的学问方法,在他看来就是中国传统学问的方法。

 

除了研究方法,我们还可以从地缘政治上来理解饶宗颐的学术旅程。18岁时,饶宗颐完成父亲遗作《潮州艺文志》。20岁出头就因此破格被聘作中山大学研究员。日军南侵,广州沦陷,他绕道前往迫迁云南的中山大学时,因病滞留香港。1949年,饶宗颐正式移居香港。或许可以说,是香港此地成就了这位一代通儒。有关饶宗颐与香港的因缘,余秋雨有个相当奉承、但广为流传的说法:“香港能出一个饶宗颐,那香港就不是文化沙漠了”。

从有志于乡邦文献的才子,到正式步入国学研究之门,都得益他在香港的际遇。到港后,饶宗颐帮助王云五编《中山大辞典》和四角号码字典,帮助叶恭绰编《全清词钞》,因看到大量古文字材料和珍本而视野大开。1952年起,饶宗颐在香港大学中文系任教,主讲《诗经》、《楚辞》、诗赋等,由此真正进入了国际汉学界,去日本、法国、德国等地参加了一系列学术交流活动。期间,他在敦煌学、甲骨学方面最为用功,很多轰动国际汉学界的著作都写于这期间,比如1954年夏天到访日本后所作的《殷代贞卜人物通考》一书。后来,饶宗颐也去学习梵文,到印度钻研佛经;与法国汉学研究者广为交游,阅读了法国的大量敦煌古籍。这位从里到外都“很传统”的国学大师因而还是足迹遍天下的旅行家,除南美洲外,世界上的其它几大洲都已去过,每到一地都要亲自验证从书本上得知的知识。

 

与在文革中接受激烈改造的大陆学者相比,饶宗颐在香港“借来的空间,借来的时间”里钻研深究可谓自得其乐。1962年他拿下法国法兰西汉学院的儒莲汉学奖,这个奖项被誉为“西方汉学的诺贝尔奖”。不过,这荣誉英国统治下的香港又是另一光景,汉学研究在殖民地不受重视,更叫人郁闷的是,饶宗颐在港大教书16年依然是讲师,没被评为教授。

 

饶宗颐如此一种满腹经纶、文化载体式的学者留下许多“绝学”。当很多学人困扰“这种学者下一代就看不到”、“会否有后继人”的难题时——或许也可以换个方式理解,二十世纪时代巨变造就的“通儒”是特殊历史条件的产物——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新”,而那样一个时代过去了。饶老那种全凭“求知欲吞没了我自己一整个人”而不断求索和钻研的状态,也不再属于当代学术生产体制。今天的“国学”要不落窠臼,恐怕就要在当代学术分工之中,重新理解和定位自己的时代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