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生命进化到宇宙终结:德日进的生命哲学 (下)| 黄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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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大德(比利时列日大学哲学博士,专研柏格森及二十世纪法国生命哲学。)

“进化”是德日进思想的中心主题。然而,要阅读德日进的著作及明白他的进化理论绝不容易。其中一个原因,莫过于德日进尤爱自创词汇来表述他的哲学、神学及科学思想。据著名德日进传记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 : les grandes étapes de son évolution(1958)的作者克劳德‧屈埃诺(Claude Cuénot)编撰之〈德日进词汇表〉(〈Vocabulaire de Teilhard〉, 1958)可见,由德日进自创及翻新再用的法语词汇大概有超过200多个。由于作者未有对这些词汇逐一提出严格及清晰的界定,读者在研究其思想过程中感到极其困难及混乱。但是,大量的自创词汇及其暧昧的意思表达,正好反映出德日进自身处境的一种思想张力,特别是他个人同时身为天教神父及古生物学家的身份矛盾。

 

德日进身处的天主教会正是1962年召开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之前夕,也是传统派及现代派在神哲学思想上激烈交锋的年代。与传统派抗衡现代潮流相比,现代派寻求一个可以令传统教会与现代世界兼容的新关系。由于现代主义(modernisme)被教宗庇护十世(Pius X)在1907年发布的《应牧放主羊》(Pascendi dominici gregis)通谕谴责为“所有异端的综合”(omnium haereseon conlectum),任何有关“内在生命”(immanentia vitali)、“教义的进化性诠释”(evolutionem dogmatis),以及一切以理性主义、世俗主义或自然科学方法解释圣经及教会传统都被判定为异端。这也不难想像德日进在当时从事整合科学与宗教的进化论被视作有异端之嫌。

 

与柏格森比较

 

1907年,也是柏格森出版《创造进化论》(L'Évolution créatrice)的一年。然而,这本书及其他柏格森著作在1914年作被罗马教廷视为禁书,放在《禁书目录》(Index Librorum Prohibitorum)上,直到1966年第二次梵蒂冈大公会议后,教宗保禄六世(Paulus VI)正式废除目录。不过,这本书也为柏格森在1927年赢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殊荣。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无疑启发了德日进的进化思想。

 

从科学思想史的传承角度看,柏格森和德日进的进化论可以上溯自十八世纪末法国动物学家让‧巴蒂斯特‧拉马克(Jean-Baptiste Lamarck)的学说,同样主张定向进化论(orthogenèse),排除达尔文学派以自然选择作为至高定律的主要作用:进化有一定的方向,绝不盲目随机,由一种内在的生命意识所促成。柏格森的生命哲学是一种活力论(vitalisme)的哲学表述。【注1】对柏格森而言,生命是由“生命冲动”(élan vital)所促成的创造和进化之生生不息的行动。生命冲动绝不是指一种物理、化学或生物的实体,而是一种时间绵延(durée)的作用,一种有关生命在时间流逝中生成(devenir)现象的动态描述。由于人类理智(或理性主义哲学)受限于自身思维中的“电影拍摄机制”(le mécanisme cinématographique),尤如电影摄制机一样,只能对物质所构成的静止世界进行逐格拍摄,重构真实;却未能捕捉生命世界的流变。柏格森认为,人类惟有透过直觉这种同情感应(sympathie),把自身投入到对象之内,与之契合,才可以把握生命冲动在时间绵延中的生成过程。

 

如何定义生命和非生命的不同,是生命哲学的主题。这个主题一般都会从探讨生命(la vie)与生命体(le vivant)之间的重叠关系来说起。换言之,生命绝不是指任何纯粹精神或意识的存在。它必然是与物质关连。与柏格森相似,探讨生命意识与物质的关系也是德日进生命哲学的关怀。对这两位思想家而言,意识在区别活性物质(la matière vivante)与惰性物质(la matière inerte)、有机物质(la matière organique)与无机物质(la matière inorganique)或有组织性身体(les corps organisés)与无组织性身体(les corps inorganisés)之间扮演重要的角色。

 

对柏格森来说,生命不是由上帝在无中生有(creatio ex nihilo)的瞬间来创造而成。相反,宇宙起初是由一个单一自身内在的意识在时间绵延中表现为一体两面的真实:生命上升与物质下降。物质只是意识处于沉睡的状态,有如蚕蛹在茧中等待被自我唤醒的一刻。一旦意识醒来,成为生命冲动,展开创造与进化的活动,就不会停止下来,化为多元纷繁的万物。然而,生命的能量脆弱,无力改变物质下降的必然规律。他只是一种努力(effort)去延迟(retarder)熵化的过程。

 

与柏格森不同,德日进描述上帝有如一个外在于生命的神圣意识指引生命进化的方向,诱导物质的内在意识不断向上超升。物质不是充灵的(animé),而是具备精神的(spirituel)。一件事物需要和其他事物的结合(例如种子和土地),再经精神的引导,才可以实现其中的潜能。他在《物之颂》(《Hymne à la matière》, 1919)的短篇中,赋予物质一份神性,并称为“蒙福的物质”(la matière bénie),赞扬其进化的特性,特别提及物质进化为上帝在耶稣基督内成为肉身(la chair du christ)。在《神的氛围》(Le Milieu divin, 1927)一书中,德日进解释物质的精神能量(la puissance spirituelle de la Matière)之重要。物质可以是重负、痛苦、酿成罪过或威胁生存的障碍。但是,物质在其属灵层面上也可以是更新、融合、孕育及滋养精神生命的媒介。物质的确显示了一种趋向朽坏及下降的惰性倾向,但是它在个人的静观灵性修练中或教会施行的圣事中(例如洗礼的水和圣餐的饼)经历了一个精神化的过程,被引导向精神朝去。

 

法国精神主义哲学一略

 

精神与物质的关系,一直是西方哲学史的二元论有关孰先孰后之争辩中的一个重要课题。柏格森和德日进从没有陷入一个摩尼教形式来界定邪恶物质和圣善精神的二元对立关系。然而,他们二人皆向往人类历史向著精神比物质优越的境界而进化,并且相信由物质衍生的科技必定有助于人类的精神提升。这是一种典型的法国精神主义哲学(spiritualisme)之思想特色。【注2】

 

柏格森在《创造进化论》中指出,生命进化的目标就是为了意识的解放:意识透过人类利用物质发明科技从而由物质的限制中实现自我解放。这是一条由意识经由物质出发,再而又从物质之中挣扎自由的解放进路。他又在《道德与宗教的两个起源》(Les Deux Sources de la morale et de la religion, 1932)的最后一章延续这个讨论,谈及机械技术和神秘主义的精神生活之关系,期待未来人类可以走出由文明带来战争的痛苦,认识宇宙进化的终极目标是要成为一部创造诸神的机器。

 

另一方面,德日进在《技术在人类总体生物学中的地位》(《La place de la technique dans une biologie générale de l’humanité》, 1947)论及自己对技术的反省和柏格森的观点完全一致:技术具有一种生物特性的含义。由于技术本身已经内置于生物的结构中,它不可能完全和自然及生命分割。所以,任何天然与人工、生命和技术的先天对立之说根本不可成立。他还将技术的本质与精神主义拉上讨论,解释了技术的发展如何促使人类掌握了一种更高的精神能量,乐观地相信精神具有驾御技术的终极能力,纵然技术的误用带来战争破坏的恶果。

 

显而易见,柏格森和德日进二人的生命哲学明显受到法国精神主义的影响。法国精神主义的哲学传统起源于一种反抗以笛卡儿机械论形式为基础的理性主义,其渊源可以上溯至十八世纪曼恩‧德‧比朗(Maine de Biran)的心理及心灵研究,由此引申精神主义哲学的知识谱系,诸如费利克斯‧拉维松(Felix Ravaisson)、维克多‧考辛(Victor Cousin)、查尔斯‧伯纳德‧雷诺维耶(Charles Bernard Renouvier)、儒勒‧拉谢利尔(Jules Lachelier)、埃米尔‧博德罗(Emile Boutroux)、勒内‧勒塞纳(René Le Senne),莫里斯‧布隆德(Maurice Blondel)、爱德华‧勒罗伊(Edward Le Roy)、雅克‧舍瓦里耶(Jacques Chevalier)、路易斯‧拉维尔(Louis Lavelle)和人格主义哲学家艾曼纽‧穆尼埃(Emmanuel Mounier)等。当然,柏格森和德日进也被视为精神主义哲学家谱的一员。这些精神主义哲学家对实证主义和科学主义抱持一种批判的态度或反省的距离;而且还翻新诠释了人类学、生物学、心理学、心灵哲学及天主教宗教哲学的某些概念,如位格、习惯、意志、意识、直觉、信仰及行动,来建构一套与实证科学和唯物主义抗衡的形而上学及知识论。

 

大脑哲学的转向

 

一般而言,法国精神主义哲学奉精神比物质优越的信念为圭臬。精神独立于物质而存在,并且成为解释自然现象和世界进化的理由。这一点也许与德国唯心主义或观念论哲学相似。然而,精神与物质的关系绝不是对立的。由于它们两者都是变动不定的能量,所以它们是一种互为影响,互相生成的运动。物质虽然与精神有别,但是它的生成也有精神的因素,也触及精神的层面。具体而言,在物质下降生成的比例中最为高级之复杂结构,以灵长类动物的大脑结构为例,也是在精神上升运动的阶梯上最为初级之表现。由此推论,惰性或无机物质是精神能量最为低级之表现。换言之,物质也享有最低程度的自由。量度一件物体或一个生命个体的自由就是以量度其精神能量的多少为准则。

 

    精神并不反对物质,这是大多法国精神主义哲学家了解两者关系所持有的基本态度。与古典唯物主义及历史唯物主义不同,精神主义哲学从不假设物质是世界构成的原始基础及历史前进的动力。但是,这也不等于说明精神是一个超越及外在于世界的真实存在,从外面介入及推进世界的前进。相反,精神一直内在于世界之中,从自然的生成、生命的进化及人类意识在文明与科技进步中的提升可见一斑。为此,精神主义哲学对内里性(intériorité)内蕴性(immanence)的探索始终是其建构形而上学和知识论的首要关注。由此推论,这也不难理解有关大脑研究的哲学讨论在柏格森和德日进的哲学著作中占一席位:考究大脑在精神、心智、思考和意识生成与物质构成关系中之角色、影响和意义。其实,关于大脑哲学所要讨论的课题,多少也跟经验主义及分析哲学传统上以心灵哲学或心物问题(mind-body)所呈现之表述相似。

 

此外,大脑哲学也令人联想起近期有关唯物主义的热论。如何在意识与物质之关系上解释精神活动的可能及精神现象的构成(例如思考和语言、符号及概念,以致与行动之关系),从而排除寻求一个外在于本然世界的精神实在(例如上帝、灵魂、心灵等)来论证这种解释之可能性,成为唯物主义转向探索大脑哲学的一个根据。

 

    与分析哲学不同,欧陆哲学向来鲜有关于大脑的哲学讨论。一般多认为欧陆哲学家出于对决定论或还原论模式的自然科学知识体系之戒惧,转而避开大脑与思维关系的课题。以法国哲学为例,笛卡儿松果体沟通心物的构想开辟了现代大脑哲学初期的讨论。直到十九世纪末柏格森《物质与记忆》(Matière et mémoire, 1896)的出版,提出一个记忆的本体论,指出大脑是行动的中心,却又否认其为记忆储存器的角色,将大脑哲学带入另一个阶段。

 

此外,晚年德勒兹和瓜塔里的著作可以为建构一个大脑哲学提供一些灵感。在《什么是哲学?》(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1991)的结论〈从混沌到大脑〉(〈Du chaos au cerveau〉) 一篇,德勒兹和瓜塔里转向大脑及神经元的系统结构探求其中的哲学意义,特别是推定哲学、科学和艺术这三个思想板块的结合可以构成大脑:“思想─大脑”(pensée-cerveau)。他们指出大脑就是精神的本身。透过大脑主体的构成,打开精神与物质相连的可能。而且,他们还尝试突破人类中心主义对“人是思考的主体”之传统解释:“思想的是大脑,而不是人,人只是大脑的结晶。”(C’est le cerveau qui pense et non l’homme, l’homme étant seulement une cristallisation cérébrale.)当然,安东尼奥‧达马西奥(Antonio Damasio)从神经生物学引申的哲学探讨,还有凯萨琳•玛拉布(Catherine Malabou)对大脑胶性(plasticité)的偏爱,也是关心大脑哲学和当代新唯物主义走势的研究者所不可忽视。于此,柏格森、德勒兹、大脑哲学和当代新唯物主义之关系,有待日后另文再论。

 

注释:

【注1】法语词汇“vitalisme”或英语词汇“vitalism”一般译作活力论,又译为生机论或动力主义,泛指一种寄居于生命体内而与非生命体区分的非物质性之“生命力”,维系及控制生物的所有活动。由于生命力不只是依循物理及化学定律而活动,也具有自我决定的能力,所以不能单纯以物理及化学论理来加以解释。随著柏格森哲学在生命哲学的名义下在民国初期被不少知识分子推崇和译介,诸如陈独秀、李大钊、张东荪、张君励、梁漱溟、朱谦之、熊十力及方东美,活力论在科学及哲学的讨论中也相当普及,以致陈立夫《唯生论》(1934) 的发表,更被引用到中国国民党官方的政治哲学上去。

 

【注2】本文引用法语 “spiritualisme” 一词与 “spiritisme” 的理解是有所不同。“Spiritisme” 可译作唯灵论或灵性主义,泛指一种流行于十九世纪法国的“类宗教”哲学思潮,相信灵魂、精灵或精神不死,并且人类灵魂可以经历多次的投胎转世,为改善自身在道德与知识上的缺陷而及至完满。然而,“spiritisme” 一字在很大程度上与 “spiritualisme” 有所关连。一般而言,“spiritualisme” 是指一种十九世纪在英国和美国流行有关灵魂不灭与死后生命的信仰,相信今世生者能够与亡魂沟通,皆因亡魂的力量比生者大,可以向生者传递积福行善或预知未来的知识。无论这里的 “spiritisme” 或 “spiritualisme” 都不是指本文介绍的“spiritualisme” 作为一种法国哲学思潮有关。在未想到有更好的中译之先,笔者姑且将哲学形态的 “spiritualisme” 译作精神主义或精神主义哲学,与唯灵论或灵性主义有别,与黑格尔精神哲学及英美心灵哲学区分。

 

【注3】Gilles Deleuze et Félix Guattari, Qu’est-ce que la philosophie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1991/2005, pp.197-1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