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壳》的两种后人类解读:作为意识形态的赛伯格(下)|杨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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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杨宸
编按
女人与科技能有什么关系?在赛博女性主义者眼中,科技对于女人来说竟是性感的,女人和科技恰恰能构造出一幅解放的图画。20世纪90年代赛博女性主义兴起。这个基进思潮从计算机控制论和数码网络科技预见到抵抗“白人男性资本主义父权体制”的可能策略。赛博女性主义(cyber-feminism)当前已然汇入到“后人类主义的女性主义”(posthuman feminism)潮流当中。01哲学在2018年伊始将延续对后人类主义的引介,为大家带来一个回顾与反省赛博女性主义哲学思想的专题。
女性主义者对《攻壳机动队》的肉体呈现有诸多批评,本文以更加复杂丰富的理解回应了这一点。杨宸这篇文章虽说很长(分上下两篇发布),但值得一读,他从后人类视角理解95版《攻壳机动队》,提出了两种不同的解读:神话式赛伯格,以及作为意识形态的赛博格,而后者恰恰是对前者的反思与批判。哈拉维、海勒斯等学者对于赛博格的乐观想像,假若只是集中于技术和心理层面,那实际上不过是为逃离现实提供了又一种便宜法门,并不能使后人类的主张真正实现。更要追问的是,“在一个陈旧而稳固的如资本—民族—国家一般的系统中,‘后人类’如何可能?或者说,一个政治经济学的而不仅是心理的后人类系统如何可能?”
三、“读法”二:“破镜”幻象
对《攻壳》的第一种后人类“读法”以宗教内容结束,而第二种后人类“读法”则从宗教内容开始。
其实,对宗教元素的使用在押井守之前的作品中也曾出现。不过有意思的是,在《攻壳机动队》上映的同年,另一部在日本国内外都引发极大反响的动画《新世纪福音战士》(EVA)也开始放送。《新世纪福音战士》同样运用了犹太教、基督教等诸多宗教内容,其结局则是要对“人类”进行“补完”,相当于也是要实现“新人”的诞生。可以说,在临近世纪末的时刻,一种旧世界将消亡,新人和新世界将到来的宗教情绪正蔓延为一种社会的普遍氛围。但在大冢英志看来,对于日本的御宅族而言,《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动画和电影却展示了对主体压抑的逃避,“人们在彻底逃避成为主体(即乘坐在巨大的机器人上进行战斗)的压抑的同时,又有某种无法‘逃到’某处的感觉”【注21】,他们不能成为主体,也无法成为“新人”,只能在故事的结局扼住女伴的颈脖。大冢英志的阐释叠合宗教元素恰恰展示出了布罗德里克所说的“二重性”:“不仅是观众见证了个体在新世界的重生,而且是整个人类从生物的和心理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返伊甸园,从而被再造为不朽存在。”【注22】《新世纪福音战士》提供的二重性以互相指涉的修辞将个体心理的补完与补完的不可能、一代人的主体姿态的确立与确立的不可能和宗教意义上的新人诞生相混淆,实际上是以从后人类返回人类的方式,指出了后人类叙述的心理限阈所在。在由人类朝向后人类的过程中,“心理”不仅是需要转变的对象,更是需要突破和超克的对象,而诸多后人类叙述却往往将对心理的突破混淆于对心理的转变,在这种叙述中,后人类转变仅集中于心理层面,实际上不过是为逃离现实提供了又一种便宜法门。由此思路反观《攻壳》,我们可以发现它实际上恰恰揭露了这样一种想象界的自我游戏,而将后人类真正地暴露在现实的象征秩序之中。这可由素子视角看待“镜像”而得到理解。
与傀儡师的“镜子说”相对应,电影呈现了许多关于素子的镜像式画面,比如素子在窗玻璃上形成的镜像,素子潜水上浮至水面时画面呈现的对称形象,以及素子和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对望等。
经由这些画面,镜中那个神魔同体的人工智能镜像,便和素子的自我镜像重叠起来。另外,按照融合完成后素子引述给巴特的那句关于孩子长大的经文,一个形象的颠倒被呈现了出来,换言之,在宗教式的进化意义上,融合之后的那个小女孩才是成人,之前的素子反而是“新人”或“后人类”的幼年期。从这一角度出发,我们可以适当挪用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拉康将婴儿站在镜子前视为婴儿形成其自我的重要时刻,镜像阶段对于婴儿来说是“一次认同”,认同于镜中之象,借由这种认同,婴儿“把碎片化的身体形象纳入一个我称作整形术的整体性形式中”,以此整合其碎片化的身体经验,建构一种预期的、成熟的、理想的形象(“完成的未来”)。对于因虚假的身体、记忆经验而困惑于自我的“新人婴儿”素子来说,镜中那个超越了身体的人工智能便是其理想的形象(镜中的人工智能与素子的自我镜像重合),由此出发,最终的“破镜”新生便意味著素子朝向理想形象,同时也是人类朝向后人类的完成。然而,拉康却提示我们这种完形却不过是一种误认和想象,镜像阶段“为沈溺于空间认同诱惑的主体生产出一系列的幻想”,这种幻想性使碎片化的身体经验只是想象地而非在现实中真正地被克服了,从而一开始便将主体抛入异化的位置【注23】。在这种视域中,《攻壳》的“破镜”便不再是孕育可能性的“新生”,而是一种自恋的幻象,它并未触及任何象征秩序,而是蜷缩在想象界内自娱自乐。以后人类的视角来看,《攻壳》的镜像表达恰恰暗示了最终的后人类分布式主体并未突破心理的阈限。然而,《攻壳》的复杂性就在于,它不仅暴露了这种心理阈限,更提示了象征秩序中后人类的困境所在。
《攻壳》视觉呈现的一大特点在于它常常会向我们凸显“身体”的存在,比如素子因为其皮肤具有热光学迷彩的设定,在执行任务时常常赤身裸体,观众能够直接看到素子的乳房,此外,傀儡师虽然没有形体,但在电影中却借助一具赤裸的女体出现,该女体的乳房也被直接呈现在画面之中……许多女性主义者指责《攻壳机动队》“乍看起来是彻底地颠覆了内在于性别和性的差异的主导结构之中的权力动力学,但实际上却悄悄地对其进行了再铭写”,列出的一大“罪证”便是在电影对诸如乳房等女性身体部位而非男性身体的肆意暴露中,“女性沦为了男性观看的娱乐视角下的性欲化客体”【注24】。这一批判非常有力,但正如布凯曼为赛博朋克辩护时所言,女性主义批评的“一大失误在于忽略了那些文本中的许多复杂性和模糊性”【注25】,这种复杂性在《攻壳》中就表现在其整体逻辑与视觉呈现并未构成一种潜在且单一的价值指向。
诚然,电影直接展露了女性的身体部位,但这种暴露却必须在一定的历史语境与电影的整体情节逻辑中来加以理解。士郎正宗的原著漫画出版于20世纪80年代末期,而80年代,正如大冢英志指出的,伴随著“御宅族”的壮大,对性或身体的符号性消费逐步兴起。大冢引用了演艺事务所负责人高彬的例子:高彬看过许多遍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导演的《银翼杀手》(Blade Runner),得到的结论竟是要让他旗下的女艺人成为复制人,这意味著“她们必须将自己活生生的身体符号化”。这一符号消费的流行意味著所谓色情性可以是“无性别差异的、缺乏‘肉’和‘性’的身体性”【注26】。当然,这并不意味著对“肉”和“性”的消费就不存在,而是说,即便是“肉”和“性”也不得不零件化、符号化以适应新的市场秩序,在这种情况下,消费主义轻而易举地便完成了对身体的再编码。在科罗克夫妇(Arthur& Marilouise Kroker)看来,如今“身体是一种经过发达资本主义文化政治的双重规则加工的、纹身的、漂浮的符号:依靠身体功能的外包,所有身体器官都外化为系统的关键遥测术……仿造的主体性内化为事先包装的意识形态受体,等待时尚场景中欲望—机器的开动”【注27】,这在《攻壳》的世界中表现得非常突出,所有的赛伯格都将身体机能外包给生产原部件的供应商,并接受供应商的定期维护,而这种外包同时使得身体的大规模机械复制与彻底的符号化成为可能,这正是素子瞥见跟自己长相一样的人这一情节的另一层含义。消费主义对身体的零件化和符号化延伸出了一个拟象的世界,这一世界为影片中常常充斥著画面的霓虹招牌和汉字标示出来——如同身体一样,这些招牌和文字已脱离其原初的语境,被当作沾染了东方气息的符号编入消费主义的网络之中。
从这种语境和逻辑看来,我们便不能仅仅将电影对女性裸体的暴露视为对传统性别秩序的默认,因为与其说这是女性的身体被男性目光观看,不如说这是以部位存在的身体被消费主义的目光观看,这些缺乏欲望色彩的身体部位所展现的,不是男性对女性的客体化,而是消费主义对身体部位(乳房)的符号化,这正是以擦除诸如男女等二元论边界为旨归的神话式赛伯格必然遭遇的困境。
另一方面,在资本主义、消费主义之外,赛伯格还面临著另一重困境。《攻壳》甫一开始便打出字幕:“在不久的将来,即便是企业网络遍及全球,光与电子穿梭万物之间,国家和民族却还远没到被信息化至消亡的地步。”此处强调的内容可以直接对应到影片中巴特和素子的对话,尤其是那句以素子的内视角看来丝毫不以为意的话:如果辞职,那么义体和相关记忆都将被九课回收。这令人想起赛伯格的起源——当克莱恩斯和克莱恩把控制论应用于人体时,其背景是“冷战”时期如火如荼的太空军备竞赛,换言之,赛伯格为民族国家而生,同时也为民族国家所用。马丁•凯丁(Martin Caidin)1972年的小说《赛伯格》形象地展现了这一关系:政府重组了重伤飞行员的身体,代价是他必须为政府服务【注28】。这便是哈拉维提到的“统治信息学”,它关系到“世界范围内与科技相关的社会关系的重组”,然而《攻壳》却暗示这种重组并不一定导向“使社会主义—女权主义更有效地促进政治的发展”【注29】,就像西尔维奥说的,“世界已经被编码;它的部件不再被内部/外部的二元论所定义,而为它在更大的信息系统中的相关位置所决定”(30),在《攻壳》中,这个系统的掌控者或者说这个系统本身,就是民族国家。换言之,赛伯格——这是为民族国家所决定的部件的造物。
如果说在第一种后人类“读法”中,神话式赛伯格是破除了人类本体论自我的非主体性存在,那么第二种“读法”则暗示神话式赛伯格的非主体性并非源于它破除了主体,而在于它根本不是主体,只是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的客体。这意味著,赛伯格一方面会受到资本主义消费市场的零件化、符号化,一方面又要为民族国家所决定、支配,从而在发展过程中遭到双重的再编码。用柄谷行人的话来说,资本—民族—国家相互补充相互强化【注31】,纵然是哈拉维的赛伯格也难以超克。因此,在这第二种后人类“读法”中,我们看到的便不是草雉素子从肉到灵最终破除人类自我的本体论,实现自身的神话式赛伯格形态的故事,而是一个被零件化、符号化、非主体化的赛伯格为逃避消费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的双重编码而彻底逃逸的故事。
为了解决这一困境,《攻壳》提供的办法是让神话式赛伯格与人工智能“破镜”新生,从而在重新编码的分布式系统中实现后人类的“终极主体”。但是如前所述,这一办法并未突破想象界,这种自我游戏的根源便在于《攻壳》最终将赛博空间视为后人类分布式系统生成的基础——这也是为什么赛博空间会被描绘为天国的模样。然而这一生成或转变的有效性前提在于,它的基础——也就是素子进入的那个赛博空间,必须是巴洛在《赛博空间独立宣言》里描述的那种“在我们聚集的地方,你们没有主权”式的乌托邦空间【注32】,是不能被资本—民族—国家所染指、征用的空间。事实上,《攻壳机动队》对赛博空间的想象延续了“赛博朋克”的思路,同时也是对90年代美国的赛博空间无政府主义的响应。然而,这种想象在十几年后的今天看来,恐怕已很难成立。所以,当作为“终极主体”的素子以小女孩的身体回到现实空间时,她便立刻被此前的象征秩序编码,立刻在旧有系统中被再零件化、符号化,因为她的后人类分布式主体身份仅局限于一个想象界的和乌托邦的赛博空间。于是,在这第二种“读法”中,《攻壳》实际上是在以宗教式的“破镜”隐匿后人类带来的文化震悚的同时,揭开了这种后人类生成的幻想性与真实的裂痕所在,因此,它真正追问的是:在一个陈旧而稳固的如资本—民族—国家一般的系统中,“后人类”如何可能?或者说,一个政治经济学的而不仅是心理的后人类系统如何可能?对于这个问题,《攻壳》没有提供答案。影片最后,感到“网络无限宽广”的超越了身体的后人类素子俯瞰整座城市——正如押井守自己所言,他“将影片的结尾定格在主人公向未知迈出脚步的瞬间”【注33】。
所以,电影最终留下的问题便是,素子走后去哪儿?
四、结语
如此一看,《攻壳》为我们提供了两种后人类的“读法”便清晰可见:在第一种“读法”中,草雉素子沿著肉—灵—自我的线路破除人类的本体论,完成其神话式赛伯格形态,最终与人工智能傀儡师以神—魔—人的混合再编码的方式“破镜”新生,成为后人类的分布式“终极主体”;在第二种“读法”中,被零件化、符号化、非主体化的赛伯格为逃避消费资本主义和民族国家的双重编码而与人工智能“破镜”融合,然而这种融合因以一个心理的和乌托邦的赛博空间为支点,使其后人类系统最终只能沦为想象界的幻象。作为后人类主义在大众文化中的象征性原点,《攻壳》以其复杂性既为我们呈现了后人类冲破界限,将人工智能、赛伯格、人类混合生成分布式系统的可能性,同时也暗示了无法有效处理原有系统的后人类主张,不可避免地存在沦为自我游戏的危险。
由此反观今日不断被意识形态化的后人类表达,我们或可得出这样的结论:仅仅只有技术的和心理的转变,并不能使后人类的主张真正实现,若没有触及政治经济学层面,那么曾经激进的后人类方法就可能只是又一颗《黑客帝国》里的蓝色药片。
“无法保证,人类本身就处在不断变化之中。”
注释
注21:【日】大冢英志:《“御宅族”的精神史》,周以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03页。
注22:Mick Broderick, “Anime’s Apocalypse: Neon Genesis Evangelion as Millenarian Mecha.”, Intersections: Gender, History, and Culture in the Asian Context, Vol.7. 2002. 6.
注23:Jacques Lacan. Écrits: A Selection, trans by Sheridan, Alan. New York and London: W•W•Norton& Company. 1977. 2,4.
注24:Silvio. 56,67.
注25:Bukatman. 324.
注26:大冢英志. 39,38.
注27:Arthur& Marilouise Kroker. Body Invaders: Panic Sex in America. Montreal: New World Perspectives. 2001. 21.
注28:Seed. 62.
注29:Haraway. 161,165.
注30:Silvio. 59.
注31:【日】柄谷行人:《跨越性批判:康德和马克思》,赵京华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第244页。
注32: J. Perry Barlow, “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 Electronic Frontier Foundation. Web. 8 Feb, 1996.
注33: 【日】押井守:《1995年の‘攻壳机动队’公开前夜から》,WIRED (ワイアード) VOL.1.09, 1995年11月号。转引自《押井守:跨越十年的三次问答(外一则)》[OL],ETHERMETIC.
(本文原载《艺术评论》2017年第11期。原标题为〈神话式赛伯格与人工智能的“破镜”——95版《攻壳机动队》的两种后人类“读法”〉。感谢作者杨宸授权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