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小王子(7):话语的奴役和背叛

撰文: 卡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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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与小王子(1):玫瑰的真实存在

玫瑰与小王子(2):小王子的逃离

玫瑰与小王子(3):不能行走的玫瑰和漫游者小王子

玫瑰与小王子(4):五千朵玫瑰的存在

玫瑰与小王子(5):漫游者的日常

玫瑰与小王子(6):时间的旅行

在排队等候过了五六辆列车才能挤进车厢的香港,你可能会看到一个男子,明显高出人群一个头,前额的头发更加明亮地发出白银的光泽,仿佛是刻意挑染的。他右手抓住列车扶手,左手举一本字典厚的外文书,仔细看也许能认出来是法文版的Dits et écrits,卷IV。是的,你看见了CC。

 

CC比我更早进入傅柯的学术语言,自然而然地,在做爱的间隙,他是说话的主体,成为导师。在说话的间隙,我成为玩弄性技巧的大师,成为愉悦的给予者和享受者。我以为这就是真实和爱的一种方式。CC远行断了音讯,我开始翻阅他临走前看的《海德格传》。原来,自始至终,世人眼中的大师鄂兰,不过是海德格尔大师眼中一个穿绿衣服的小姑娘。他从来不看她写的书,翻也不翻,他见面幽会所需要的,是她鲜嫩温暖的肉体。这个模式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仿佛通过肉体的交合,他已经抵达鄂兰的作为智性的、生命的存在,此时此地,存在其实就是面对彼此的存在,就是这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个体。或者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他回到了年轻的自己,那个特定的、用于幽会的阁楼空间。通过这样的方式,存在主义的哲学大师,通过对时间和空间的操控,在有限的、无能为力的当下,实现一种诗意的瞬间,就是他的“永恒”。或许,只有在这个绿衣小姑娘面前,大师才能走出自己的思考、理论,才能还原成一个欲望的生命体。或许,当大师发现这个秘密时狂喜并永远挽留这个瞬间,最重要的是,面对一个小姑娘,他在小姑娘的跟前,存在著。

 

小王子在被毒蛇咬之前说的一句话,令我为小王子伤感。他说:“你知道……我的花……我对她有责任的!她是那么脆弱,她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没用的刺来对抗这个世界……”。小王子当然不是那个只想要穿绿衣服小姑娘阿伦特的海德格尔。《小王子》从头到尾,玫瑰的形象没有任何变化,是一个静态的对象。玫瑰之于小王子来说,是小王子用语言塑造的一个存在。这样一个小王子,是堂·吉诃德的变体。

堂·吉诃德的文学形象如此经典,在于他按照书本来对照现实世界,将现实世界想象成书本世界来一一对应。在《词与物》里,傅柯评论“堂吉诃德必须忠实于他现在实际上已经成为的书本;他必须防止它出错,防止它被伪造,防止它可疑的续篇;他必须详细地补充省略的东西;他必须保持它的真理”。“可笑的”、“疯狂的”、“迂腐的”、关注细节的堂吉诃德的历险过程,揭示了话语和存在(物和经验的存在)之间的冲突。话语,它的语法,它的词义,是一个历史的、普遍的契约和产物,有它既定的指向。它先在地决定了我们如何言说,如何思维。我们往往要先定义,思考定义的范畴、边界、价值和道德判断,再行动,所以话语它还操控著我们的行为。我们以为自己在言说话语,实际上是话语在操控著我们的思维和行为。日常生活中,一说到情人关系,性爱被认为是一部分。而朋友、亲人关系,暗指不能做爱的关系。然而,生活经验远远超越这些话语规范的范畴。情人之间独特就在于,他们的话语、语词意义、和语言想象,是不可复制、独一无二的,是发自身体的哭、笑、癫狂、平静,是和原始生命冲动紧密联系的,跳过了普遍的、既定的语言结构和意义系统。情人之间的话语交流,也往往有层层“密码”,揭示外人难以理解的经验。由此生发开去,我们才有可能走出语言的操控、奴役和背叛之路。

 

尤其在新的工具出现,社会关系、社会结构形成过程中,新的物和经验,不能被放置到原有语言定义的秩序和类别中,因而被悬置在言说和真实之间。“当相似性和符号分离”,语言确立了于它自身的主体,存在也确立了存在本身的经验,他们相互矛盾,相互分离,相互对话,相互揭示。冲突而非统一,才是存在的动力和永恒方式,走向自由的路径。而从情人私密的絮语开始的话语创新,意味著语言,即词,准确地诠释出从来没有被词揭示、定义、规范、表现的范畴和内容。

 


玫瑰的形象是在小王子的描述中被逐渐勾勒出来的。他将玫瑰描绘成自己的独一无二,为此还赋予她值得自己冒上付出生命风险的意义。小王子转述玫瑰不再需要玻璃罩等的话语,又自我揭示了话语对小王子的背叛——他对玫瑰的本质的理解与玫瑰的真实存在形成紧张的冲突。这种紧张冲突的缓解和消失,应该取决于他们之间的话语再创造。

漫游了七个星球之后,小王子是否已经完成自我的再创造和转变呢?答案显而易见。他依旧认为玫瑰的本质是只有四根没用的刺来对抗世界,他被自己的话语所迷惑,他以为自己是那个需要玻璃罩的玫瑰所依赖的小王子。小王子走进了普遍话语中的玫瑰,因而远离了真实的玫瑰,在自我修炼中背弃了真实,背弃了存在本身。从小王子的眼光看出去,究竟,虚构是真实,还是真实才是虚构?抑或,虚构本身比真实还更加真切?圣修伯里在没有进入语言的奴役和解放之前,是找不到答案的。

 

CC在阅读中走向古希腊,走向苏格拉底,走向第欧根尼,却离香港的我越来越远。在言说中他走入了迷宫,一层迷宫是堂吉诃德式的,是现实脱离了文字的脚本,而不是文字的脚本脱离了现实;另一层迷宫是第欧根尼和傅柯所反对的,言说和实践的分离、脱节,使得那个自我固化在导师的角色里。也就是,感觉泯灭在知识里,感受和个人经验淹没在普通的话语里。海德格是不是以为拒绝了思想者鄂兰,就可以永远地拥有绿衣小鲜肉了吗?

 

然而,我依旧需要谨慎地探讨这种“话语的背叛”。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如何面对一个事实,那就是每个个体的存在都是独特的存在。我们又如何发现、描述、并与这种独特的存在共存?究竟是 CC 被话语给迷惑了,试图回到苏格拉底、第欧根尼的古希腊本真里;还是我自己,试图用一种既定的、世俗的、稳定的亲密生活方式,来解脱越界过程中的痛苦和消耗?痛苦可能才是我们自我改造、越界、超越的永恒动力和存在,摆脱痛苦和消耗,是否意味著进入一种静止,“和谐”的停滞。另外,当我谈论海德格尔的小鲜肉时,我是否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由于思想和语言的贫乏,没有能力用一种新的语言来描述他们所创造的一种新的存在?

 

夏初香港的凌晨,天文台挂出黄雨,而后红雨,再又黑雨。雨水突然顺著伞柄流入我的脖子,漫过乳晕,流向小腹,融入裤子的麻布衣料消失了影踪。唯独我在雨中书写,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审视自己,审视一朵选择在大地上生长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