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布朗肖与不可言明者:从情人共通体到政治共通体 | 黎子元
让-吕克·南希专题 | 01哲学与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的访谈录影精华将在下周三发布。借此,我们以“南希专题”从今天到下周末陆续发布文章——包括南希的中文译者夏可君老师的特约文章——为读者介绍南希的哲学思想。
在南希的主要思想中,“共同体/共通体”是一个当代哲学不得不谈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南希的思想深受巴塔耶影响,并且与布朗肖对共通体的思考相互作用。Dialectica栏目将从布朗肖的情人共通体、南希谈“与共”作为共通体的生存论基础入手,为大家引介他所说的“无用的共通体”究竟是什么意思。
喜欢一个人,与其费尽心思考虑如何向对方表白,不如就从与他/她共在(être-ensemble)开始。当情人的共通存在建立起来,怎样表白的问题也就自然不成其为问题了。
然而,倘若无法认识到所谓“共在”并不意味著情人在一起就是对于某些功效的担保,相反,恰恰显示出共在时光之无用(désœuvrée),任何功利的计算与经营之徒劳,甚至包括爱情恒久不变这样的目的的不可能,也就难以达到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所说的与日常世界相对乃至相抗衡的“情人的真正世界”,又或者体会到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的不可言明的“情人的共通体”。
那么“情人的共通体”究竟是怎样的呢?
布朗肖在《不可言明的共通体》第二部分〈情人的共通体〉,通过解读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记述的一则题为《死亡的疾病》的故事(récit),显示了与我们通常想像中的情人世界大为迥异的所谓情人的共通体: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订立了有偿合约,让后者在几个夜晚前来陪伴他,只为了使他可以尝试去爱。没有缠绵情节,无法沟通,甚至无从建立起情感,由始至终蕴涵著死亡的意味,引用巴塔耶笔记中用过的说法:一个“无共通性者的共通体”。它不但不可言明,更注定要湮没消散。
男人是同性恋。他是一个爱无能者,“从来只知道他的同类”,“从未欲望过一个女人”。杜拉斯曾在访谈中指出,在她看来,“同性恋,也许是死亡的同义词”。同性恋作为一种死亡的疾病,这大概是故事题目蕴涵的其中一个意思。出于怎样的理由,他萌生了念头,想借助这个和他订立合约的女人尝试找寻“爱”?
至于这个女人,她明确表示自己不是妓女,却与妓女无异。然而,她绝不让渡合约之外的自己。她瞧不起这个男人,对他说“不要哭,这没必要”。她无法被简单化约为妓女的特异之处在于她那长久的熟睡:她几乎总在沉睡,构成一种堪称“在场的缺席”的古怪状态。她暴露著却无法被破译,明明屈从却又迫使对方尊重她的封闭。
故事既然关于一男一女之间不可能的爱情,那还谈什么“情人的共通体”呢?
布朗肖这样写道:
“这个情人的世界乃是世界的遗忘:它肯定了诸存在之间的一种如此独一的关系,以至于爱本身对它而言都不是必要的了,因为爱——顺便说一句,从不确定——会在一个圆环中强行提出它的要求,在那里,对爱的执迷甚至采取了爱之不可能性的形式,它成了这些人的无感觉的、不确定的的痛苦:他们已然失去了爱的理智,但仍渴望走向他们用任何活生生的激情都无法靠近的唯一之存在。”(摘自〈情人的共通体”〉)
情人的共通体不是任何统一体。它不是基于诸如地域、血缘、种族上的认同而强加到成员身上的任何一种社会体制。情人的共通体因其独一性而与日常世界相背离:爱无能的男人与自称不是妓女的妓女偶然地形成一种“异常”甚或是“灾异”,而这种异常、灾异,其独一性只能被两个人所共享。在一个向其他人关闭的房间,两个人试图建立起一种共通存在,尽管就在这种尝试的最初一刻,战争和灾祸已然发生,所有的举措只为了经历失败——“这是一次最终只以无为对象的尝试”。
杜拉斯曾指出,《死亡的疾病》想要说明“男性的无能或许就是爱情产生的原因”。与此不同,布朗肖则在解读中强调了“他者”,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意义上的“总比我更接近上帝”因而总是超出了自我的他者。恰恰在这种自我与他者的绝不平等的关系中,在自我对他者的关注中——男人面对著其整体无法被把握的沉睡中的女体——形成了自我对于他者的责任,一种不源于律法,不可被化约成任何合法形式的责任,难道其中不就蕴含著那越出伦理学边界的“爱”,指向那无法直接通达的“唯一之存在”?
情人共通体的形成与消散都同样随意。它可以用巴塔耶的概念来表述:一种“否定的共通体”。关闭的房间里由始至终蕴涵著死亡的意味:一种尚未降临的爱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杜拉斯写道,沉睡著的女人形体宣布了死亡的疾病。一种从未到场的生命遭到离弃——受阻的爱情,受阻的爱之纯粹运动。面对这个判决,男人竟然选择不去打破这个封闭形式,不以举手之劳将女人身上的这种权威摧毁——她的身体在召唤(最暴烈方式的)支配,召唤(真正意义上的)谋杀,而他则只是细心体贴的去抚摸这个身体,不叫醒她,哪怕“她的睡眠在蔓延的同时,房间里的不幸在增长”。就在不可能与否定之中,两个人的共在,古怪地萌生出“对‘共通’之迫求”。
在这几个夜晚,他和她属于共通体。布朗肖如此总结:“她属于共通体,她诞生于共同体,并通过她的脆弱,她的不可通达,她的华丽动人,让人发觉,那不可共有之物的陌异性,恰恰奠定了这个永远临时的,总已荒弃的共通体”。而他,这个从未爱过一个女人,甚至从未欲望过一个女人的爱无能者,却在故事中自相矛盾:“出于一个或许可怜的欲望,他和这个在此存在的存在联系了起来,并且,正是那一欲望让她向他无求地索求的东西敞开了”。当杜拉斯用简洁而又稠密的语句把那一刻写出来:做了,共通体便在完满中终结:她随著夜晚离去,再也不在那里,她不会再回来了。而她的献出与离去,已经“比他相信的更为根本地改变了他”。
共通体不是共同体,它恰恰不是“同”,而是“异”,是“同”的解构,“异”之间对共通之迫求。因此,它无法形成统一体,却在诞生一刻就注定终要淹没消散,由始至终与死亡纠缠不清。然而,它却揭示出自我与一个他者或众多他者共在的问题,揭示出他者的死亡、缺席,如何成为奠定共通体的东西(就像神对人的离弃,使人更确信神的在场),如何使我将我置于自己之外(如巴塔耶诡谲的言辞:“一个活著的人,看到同伴死去,就只能在他自身之外继续活下去了”),向著共同体的形成而敞开。共通体的形成,“让一种共在的可能性,在一切功利主义的得失计较之外,得以彰显”。
而这种可能的共在,非功用的彰显,又为了什么?又能怎么样?如此提问难到不正好构成了一种悖谬?
布朗肖在〈情人的共通体〉开篇随即将情人共通体与政治共通体并置在了一起。他对于巴黎“五月风暴”中“人民在场”的描述,堪称政治共通体的经典表达:共通体
“在迅速地失去自身的同时得到了实现。它不得持续,它不得参与任何形式的持续。这在那个例外的日子里得到了理解:没有人必须下达解散的命令。但出于那把无数人聚集起来的相同必要性,人们分开了。人们瞬间分开了,没有任何的残留,没有任何感伤的后续:那样的后续会通过假装保持战斗队形,而让真正的示威变质。人民不是这样。他们在这里,他们再也不在这里:他们忽视任何能把他们固化的结构。在场和缺席,如果没有混同,至少也发生了实质的互换。对那些不愿承认它的掌权者而言,这正是其可畏之处:它不让自身被人把握,它既消解社会现状,又倔强固执地用一种不受法律限制的至尊性来重新发明现状,因为它在否认现状的同时,也把自身维持为现状的基础。”(摘自〈情人的共通体”〉)
因某种必要性,与他人共在。政治的共通体重新发明现状,成为新生现状得以维持的基础。其中非功用之用,大概就是布朗肖的“不可言明者”。
在谈共通体的时候,布朗肖引述了南希(Jean-Luc Nancy)在其《无用的共通体》中对共通体的理解,即共通体应该是对于“在某个集体性实体当中的融合式完成”的排除(而这一点则同样被巴塔耶所发现)。倘若共通体不构成某种统一的、作为社会体制的实体,那么它怎样存在?
这个问题将我们从布朗肖的“不可言明的共通体”(La communauté inavouable)引向南希的“无用的共通体”(La communauté désœuvrée),引向南希的重要概念,即必须从诸如“与共”(avec)、“绽出”(extase)、“分享”(partage)、“享有”(la Jouissance)等生存论而非范畴论的概念入手,来思索共通体之为共通体。南希在与01哲学的访谈录影中提到,与共这个概念恰恰揭示了所有的此在(Dasein)都是与共存在。这种此在的生存状态,就成为我们思考“共通体”的基础。
参考书目:
《不可言明的共通体》,[法]莫里斯·布朗肖著,夏可君、尉光吉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