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话在他乡 马来西亚人看雨伞运动、香港文学
早餐时间,一位萍水相逢的华裔马来西亚研究员跟我同桌,知道我来自香港,便很自然地用广东话打开话匣子,我跟他说,如果他喜欢也可以用普通话呀(马来西亚叫华语),他说没所谓,两种都可以,为了迁就我,还是继续用广东话跟我讨论香港社会形势,期间还念了几段孟子怎么说怎么说。文言文,我很陌生,支支吾吾地,我用华语回应,但是有些音发得不标准,他更正了,还问我为什么要坚持说华语?练习嘛,我有点厚颜。他笑笑,用一个很调皮的眼神,问:“因为要面向中国?”这个猜想很合乎逻辑,全世界都知道香港和中国有关系,香港人,或迟或早都要说普通话。我却给他一个出其不意,但非常真心的答案——不,我是要面向马来西亚。
图片来源:《几乎是,革命》 Facebook
7月间,我在马来西亚几个城市游走,放映和朋友共同制作的纪录片。每次放映后都有讨论,主持人每次总是犹豫该用什么语言开展。马来西亚华人除会说国语(马来语)外,绝大部分都会说普通话和广东话,知识分子还掌握英语。我碰上的好几位年轻人在家里还说福建话或潮州话。基本上,马来西亚华人是多种语言并用的。
汲汲求知的新生代
上一代的马来西亚华人大多来自广东、海南和福建。根据族群聚居的习性,形成不同城市有不同的方言强势,那天在怡保,他们说:“既然这部片的导演的母语是广东话,那我们就以广东话发言罢。”以客为先,一派泱泱的气度。后来我才知道,广东话在怡保非常流行,虽然那几位电影放映会的组织者私下交谈用的是华语。来到槟城,有人一开始用华语,那么大家便用华语讨论。我问与会者懂得说广东话吗?他们说有需要时才用。什么叫做有需要呢?譬如去香港旅行免得被人误会是大陆人,那就是广东话出台的时候。现实中,槟城极其流行福建话。
马来西亚的学校不会教广东话,但我认识的马来西亚华人都会说极之流利的广东话,大家都说,要多谢香港影视界。是港剧让他们认识香港,磨练了本来生涩的广东话。语言是思考和沟通工具,掌握某种语言,便能领略某种文化。我发现,马来西亚朋友认识的香港流行事物,不比我少。互联网普及后,世界的距离缩短了。发生在香港的事,马来西亚朋友同步就知道。2014年香港的雨伞运动,原来有一撮马来西亚运动分子在同步追踪。这次我在吉隆坡和槟城分别放映了一场《几乎是,革命》,片长3小时,观众煞是耐心,最让我惊诧是留下来讨论的观众,他们对雨伞运动的发展脉络掌握之余,对剧中人物也不陌生,黄之锋、长毛、周庭、戴耀廷、周永康,看见也感亲切……两年过去,观众的提问逼贴时事,第一个问题就被问及如何看港独。很明显,观众是怀着很大热忱来重温雨伞运动的。
现任总理纳吉布成立的国有投资基金一马(1MDB)的贪污丑闻,因未能支付欠债而导致政府负债累累,在当下的马来西亚极受关注,政局有山雨欲来之势,运动团体蠢蠢欲动,会上有人说,看看我们从香港的经验中是否可以学到什么。我忽而很感动,觉得马来西亚华人很谦虚,总是不停地向外学习,香港从来都是他们汲取养分的土壤。散会后,一位年轻人拉着我,请我回去告诉香港人:不是每个马来西亚华人都是大中华胶。他竟那么介意香港人怎样看待马来西亚华人,我想,两个地方的人,他都很爱。
除了政治人和影视迷之外,我又邂逅了一撮向香港文学学习的马来西亚华人。多年以前,我在马六甲旅行,在小巷的一间咖啡店读到一本叫《椰子屋》的文学杂志,当时的店主告诉我,香港的《素叶文学》,他每期都有订阅,深受启发而办了《椰子屋》。他喜欢香港作家,所以他知道西西。
今年年初,我到过槟城浮罗山背的“书屋”,那是书店与民宿的混合体,店主是大马本土作家温绮雯,邀请过香港作家李智良在民宿小住,做驻场作家;又请漫画家智海为她的诗集题字。从西西到李智良,横跨几代,马来西亚华人无间断地追踪香港文学。近日有当地人告诉我他已读完董启章最新的四百多页长篇小说《心》,我怀疑,在香港,有多少人读完了?
这次在吉隆坡,也有放映《我们总是读西西》,在一间叫月树的小书店,竟然来了三四十人,以这种小众活动,算是鼎盛了。香港的放映也不一定每次有这种场面。最难得是,来的人都读过一点西西,看完纪录片后,发现自己认识的西西是这么贫乏,不少人马上在书店进货补给,再认识西西。那是最美丽的一场放映,我看到的面孔,张张诚恳、和悦,充满好奇。有人用广东话问:你知道西西写作时,是用华语还是广东话思考?
我不知道。只知道这位读者平常读西西时,心里的语言一定是华语,因为她说,想不到原来用广东话读西西是这样有趣。就是她的双语能力令她这样敏感,以致她比别人多了一重欣赏层次。
进入新世纪,文化已不讲高低,而强调差异,文化也不一定直线发展。异质的世界带来姿采的人生,不同文化带来不同视野,欧陆文化很前卫,日本文化很精致,马来文化是什么,就要看我们有多开放地接受和理解了。
香港一排他就输了
絮絮不休地举这么多例子,不是要说明香港文化有多秀异,反之,上述种种碰击,不得不令我深思当我们自以为是文化强者的时候,会不会我们已经变得封闭、对外间的事物已不感兴趣?我们对马来西亚的认知,跟马来西亚华人对香港的认知,完全不对等。他们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我们的特首叫689。我们知道马来西亚首相怎称呼吗?有多少人读过马来西亚作家黎紫书、黄锦树?一位马来西亚学者提醒我,比较少人知的李永平更值得研究。
多元化的生活环境造就了马来西亚华人兼收并蓄的特性,让他们向香港、向台湾、向大陆,甚至向本土学习。上一代华人很多都不愿意说大马国语(马来语),新一代抗拒者依然有人,我认识一位热爱阅读、关心社会的华人女子,操一口通达的英语、华语和广东话。马来文,马马虎虎啦,她说,日常生活应付过去就可以。岭南大学副教授陈允中都是马来西亚华人,马来文说得很一般,来港10年,要忘的已忘了。那年他留学归国,跟随一位会说马来语的华人组织者下乡,看见他以朗朗的马来语向村民演说,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你会说别人的语言才是别人一分子,才得到信任。这才叫做共融。”
我还未说那批放洋留学的华人,天大地大,他们的接收天线必然更强劲。马来西亚华人身处多元复杂的空间,既要继承华人传统,也要与马来人、印度人共处,不管种族、宗教、饮食,都斑驳繁杂,要心怀开阔才感到自如。朋友说,七八十年代在吉隆坡,一味听到广东话,这十多年,华语当道,这现象必然和中国崛起有关,而这也就是马来西亚——你钟意讲咩嘢话就讲咩嘢啦。
进入新世纪,文化已不讲高低,而强调差异,文化也不一定直线发展。异质的世界带来姿采的人生,不同文化带来不同视野,欧陆文化很前卫,日本文化很精致,马来文化是什么,就要看我们有多开放地接受和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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