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福田敬二:时隔百年 病毒再次展示威力

撰文: 毛咏琪
出版:更新:

新型冠状病毒肺炎(COVID-19)已然成为一场全球公共卫生危机,当下疫情最严重的欧美也成为各界聚焦地区,其中依旧处于爆发式增长阶段的美国尤为严峻。《香港01》为此专访香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院长、美国流行病学权威福田敬二(Keiji Fukuda)。

福田教授在2016年12月加入港大,此前于2005年至2016年任职世界卫生组织(WHO),历任全球流感规划处长及卫生安全助理总干事,于全球性传染病范畴担任重要规划及指导角色,带领团队实地研究调查SARS、H1N1、伊波拉、MERS等多个全球性疾病爆发。加入世卫之前,福田是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流行病学处处长。此次疫情下,福田敬二与港大医学院院长梁卓伟、港大微生物学系讲座教授袁国勇和香港中文大学医学院呼吸系统科讲座教授许树昌同为香港政府专家顾问团的四名成员。

01:很多观点认为,欧美应对疫情的方式之所以迥异于东亚各国,原因是后者对呼吸道传染病的印象更多是SARS、MERS等严重疫情,而欧美的理解则更倾向于季节性流感。可是以美国为例,2009年亦曾爆发严重的H1N1猪流感疫情,造成大规模感染和病死案例。那段经历如何影响今次美国对COVID-19疫情的理解及应对?

福田: SARS对东亚这些曾经历过疫情的地区,都有很大影响,居民与政府对之记忆尤深。相对而言,H1N1对美国的影响低得多。

就我记忆所及,起初H1N1全球确定死亡人数为18,000(编者注:据世卫数据,自2009年4月至2010年7月,H1N1造成18,000人死亡)。然而比感染率和死亡率更重要的,是美国人对H1N1的“感受”。在亚洲,如果你问人们SARS死了多少人、感染率是多少,人们或许都不大清楚,但人们都记得那是一段可怕的岁月—很多人死了、大家都恐慌、货架物资短缺,这些都是牵动情绪的记忆。就算我现在跟科学家们开会,说起的都不是数字问题,而是社会沉重而忧郁的情绪。H1N1从未给美国带来这般沉重或危险的感觉。

如今,全球各地都在经历急速转变,若你在2月下旬采访我,我会说“美国人很轻视这次COVID-19疫情”。不过,我想美国人现在跟1月、2月的香港人一样,都感到很大的压力与徬惶,正如香港此前抢购厕纸、搓手液、口罩等情况,都在美国出现了。所以两者其实都在经历相同的“学习曲线”,只是这在美国来得较迟。

福田敬二曾在本港协助应对1997年禽流感及2003年SARS疫情。(毛咏琪摄)

01:美国疫情的爆发式增长,似乎与其直到近期才放开病毒检测相关。甚至是到了今天,美国似乎依旧没有足够的病毒检测剂工具,而且检测资格亦有限制。你认为新冠肺炎揭示了美国医疗体系的哪些漏洞?

福田:对很多人而言,美国的卫生系统是个很奇怪的系统。在某些维度,它优于世上任何一个地方,譬如技术能力、医生及护理质素等。但美国卫生系统的弱点在于分布太不平均,并缺乏协调,且非常昂贵。这些缺陷都在新冠肺炎疫情下被放大了。

在病毒检测方面,过去几周人们都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病毒检测,如要检测又是否需要自费?然而来自华府方面的消息又不断更变。因此,美国在推进病毒检测方面举步维艰。我认为,如今美国对COVID-19的检测能力正持续提升,但早期的确产生了很大混乱。

在治疗方面,我认为美国医疗也存在相同的优缺点。以重症病患来说,他们可享很好的治疗,但亦很可能令美国医疗系统不胜负荷,这情况在流感季节经已出现,随着感染新冠病毒的人数增加,很可能会出现同样的情况。同时,对没有医疗保险的人而言,如何负担费用?会否因此破产?我相信他们感到很忧虑。这情况跟东亚很不同,东亚各地政府都清楚表明会为病人埋单,医疗系统的一致性与协调性都较高。

01:中国、法国、意大利等国政府都采取了诸如“封城、封省”等程度不一的强硬手段。你认为这种手段在美国行得通吗?

福田:可以理解他们这样做的原因。环球形势较一两个月前更为复杂,来自世界各地的人都有机会将病毒带进国境,各国也都为此加强防范。不过,对所有外国旅客关上大门的做法代价太大,终将难以持续,只能作为短暂方案。

我认为实施这种政策的国家是想换取时间,以加强其他防疫措施。毕竟撇除边境管制以外,如何执行监察、减少社交、劝使民众执行卫生措施等,都需要耗费时间。有些国家仍在说服民众认真看待这次疫情,有些国家则欠缺检测工具。凭着“锁国”政策,各政府便有数周时间加强这些措施。

墨西哥车厂厂房停工,员工陆续离开。(路透社)

我的意见是,每个国家都在试着做相同的事,中国也好,美国或意大利也好,大家目标都是把病毒跟未感染的人分隔。但如何达到这个目的?各国人口基数、人们对疫症的感知、市民对政府的信赖程度等方面都不尽相同,各国都在各施各法,寻找适合自己的策略及措施组合,没有一个国家的方法是标准答案。

美国分成众多政治管辖区,包括联邦、州、市等各级政治权力,比台湾、香港或新加坡来得复杂,与中国内地及欧洲国家也有很大区别。美国在疫情爆发之初起步较慢,政府基本上一直在淡化事态的影响,声称情况不太严重。现在事实逐渐浮面,专家说的、国内正发生的、病例数字、经济上的冲击,都迫使政府应对,措施也跟着其他国家走,更强调“社交疏离”。在各州各市,现在亦都开始停课,强调市民别参与大型聚会,美国很多地方推行遥距工作、线上办公。

由漠视疫情演变成现在,我想美国正经历急剧转变。最初,美国只有CDC与国家卫生院(NIH)等卫生部门在强调疫情的严重性,其他人态度却并非如此,包括华府。现在美国的应对方式也跟其他国家愈来愈接近了。

公平地说,每个国家都在经历相同的抗疫历程,没有谁一开始就做得完美。中国被批评初期反应缓慢,其实全部国家都是这样。之所以初期反应慢,这背后有众多原因。你到非洲或一些贫穷的亚洲国家看看,他们并无医疗体制可言,不够医疗人员,没有沟通系统,也没有检疫系统,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算出现一些状况,也没有专业技术或人员协助。另有其他地方,通报机制较为官僚,也有些地方的文化上倾向瞒报,极尽所能避免令国家蒙上负面评价。这都是“反应慢”的各种原因。

重点在于,大家都需要认清不足,也了解到“反应慢”带来的沉重代价,从而作出检讨。

01:您认为此次全球大流行持续恶化的情况,将延续多久?世卫又能怎样协助各国找到适合的“策略组合”?

福田:我想未来数月都会是困难的。如今各国之间明显不团结,各国各自采取行动,也不一定互相合作。国与国之间政治关系紧张,随着疫情大爆发将变得更差。过去几十年来我们担心的事,如今都展现在眼前。

面对这种复杂的国际情况,世卫是各个国家委任的一个专门应对这类危机的多边机构,世卫拥有各项其所独有的资格,包括向各国获取相关资讯、鉴定经验、请求并协调专家协助别国等,这对全球而言都是极具价值,且无可取替的。

不过如今很多国家仍能采取适当措施,将感染率维持在低水平,假以时日疫苗亦会面世。1918年西班牙流感大流行,距今刚好差不多一百年,向二十世纪的人们展示了疫情爆发的威力。我们仍在二十一世纪初段,这次大流行再次展示了疫情的威力,也改变了很多人既往的认知。

全球疫情未来数月依然关键,日本疫情同样未受控,奥运也需延期。(路透社)

上文节录自第207期《香港01》周报(2020年3月30日)《 专访公共卫生权威福田敬二:时隔百年 病毒再次展示威力》。

更多周报文章︰【01周报专页】

《香港01》周报于各大书报摊、OK便利店及Vango便利店有售。你亦可按此订阅周报,阅读更多深度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