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宽宥之南》作者Thordis Elva:与曾性侵自己的人合写一本书
专访《宽宥之南》冰岛作者Thordis Elva,当性侵幸存者与施暴者共写一本书,他们会说出什么样的真实故事?
撰文:女人迷编辑 婉昀
2013年3月28日,Tom Stranger坐在酒店出口旁的梳化,看起来有点手足无措,Thordis Elva紧张地朝他走去,Tom的两颊和耳朵迅速绯红,“哗,真的是你。”Thordis脱口而出。“感觉很不真实,我不知道这次碰面会是什么感觉。”“我也一样”他们对望了好一会。外人看来,两人可能是许久未见的旧情侣,十六年前,他们确实曾在一起,直到发生那件事:Tom强暴了Thordis。
从台湾《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到冰岛《宽宥之南》,学习别轻易说原谅
想复仇是很容易的,甚至也是很直觉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伤害Tom,如他当年伤害我一样。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由才华洋溢但当时尚未成名的台湾年轻作家林奕含所写,故事内容描述十二岁的天才美少女房思琪被补习班老师,同时也是她父母的朋友—,在一次次家教过程中性侵。这让房思琪极度困惑、痛苦、与羞耻,她发现自己不能说,说出来自己等于是脏掉了。她只能保持沉默,说服自己:老师是爱她的,她是爱老师的。既是你情我愿的恋爱就不是强暴,爱回去,就不脏了。
“不再受苦”与“看见希望”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林奕含生前接受女人迷专访,她说的话,令人印象极深:
我讨厌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和解,我很讨厌原谅,非常。很多事情都不能得到新生,死掉的人就是死掉了。
林奕含的话言犹在耳。此刻,我一边翻着繁中版《宽宥之南》,一边往冰岛拨出专访电话。书介这么写:一趟责任与原谅的和解之旅。我心想:和解与原谅“什么”?说清楚受词很重要。替这样复杂的书写序,确实困难。书写这本书更是艰难,需要惊人的诚实、勇气、以及自我赋权能量,直接面对写作过程或出版后的各种挑战。
Skype响了几声之后,终于接通了。即使看过Thordis的照片,萤幕那端出现的美丽脸孔仍令我讶异。她坐在窗前,沐浴着阳光,白色厚织毛衣与一头金发将她整个人衬得发亮,她朝气又热情地问候我,聪慧在眼中闪烁。
我几乎是有点害羞地告诉她《宽宥之南》(South of Forgivness)的中文书名,音义上有“宽宥之难”之意。“妳的书确实谈到原谅的概念,以及执行起来如何艰难。”从中文书名破冰,继而讲述近期关于熟人性侵的台湾脉络与2017年的林奕含事件,并抛出更困难的问题。“林奕含生前说,她难以接受人们谈性侵和解与原谅。而妳的书写从‘原谅’起心动念,妳觉得原谅会帮助性侵创伤愈合吗?”萤幕另一端,Thordis静默了一会,不疾不徐地开口:
不,这只是我的方式,原谅不是唯一解药。
原谅对我而言,是终极防卫机制
原谅之道长久以来被宗教把持,被那些卫道之士转化成一种伪善的概念,实在令我愤慨。我的原谅并非无私、也没有牺牲的意味,更说不上英勇,更无忍气吞声的意图。我的原谅就是要切断所有羁绊,这是自我防卫的终极表现。
“对我来说,原谅其实不是给对方的,正好相反,原谅是给自己的。许多人一听我谈原谅,有很大的愤怒和不谅解。我的原谅其实与犯下暴行的人无关。”她缓缓地说,语气温柔。
性侵发生后,Thordis默默承受那次约会被强暴的耻辱与自我责难九年,她尝试忽略痛感、粉饰太平-她成为拥有耀眼成绩的记者与剧作家。可是,她的生活却严重失控:饮食失调、酗酒、自残冲动愈来愈严重。Thordis回忆二十五岁的某天,她和当时男友大吵一架,“我冲出房间,漫无目的地开车,途中经过一间咖啡室。我在咖啡室里打开笔记本随意涂写,突然,Tom的名字出现其中,我非常惊讶,毕竟Tom并非当时我的约会对象。”说到这,Thordis不忘开开自己玩笑。
“潜意识或许带出了问题的根源。我想自己必须开始正视多年前那场性侵,掩埋多年的创伤正要求我的注意。”她决定写一封信给加害者Tom。杂乱无章的草稿出现一行字:“我想寻求对你的原谅。”原谅?她再次对潜意识感到困惑,却也开始想像,这或许是打开牢笼的钥匙。
我决定告诉Tom,你所做的事情是错的,而那件事替我带来大量的痛苦和折磨,我拒绝再带著这些情绪生活下去。
原谅,并非否认或轻忽痛苦经验,是替伤口画下重点,原谅自己的情绪,看见自己有多痛与愤怒。愤怒也是疗愈的必经之路,“它会帮助你把责任放到加害者身上,减少自我责难。”可是她慢慢发现,愤怒也可能吞噬她的所有。“身为一个母亲、妻子、创作者,我不想让愤怒占据所有情绪空间,我想感受别的感受,就得放手让愤怒离开。”她说,原谅是她给自己的礼物,寄信给Tom的行动也是,“这是我拿回对人生自主权的尝试,希望找到心灵上的平静。”Thordis补充。
出乎意料,信件寄出两三天后,Tom很快地回信。在地球另一端,Tom亦长期受困在噤语与沉默的牢笼中。Tom在信中写着:
不过,我怎样并不重要,只要有任何能为你做或帮忙的事,我都会义不容辞。问题在于,该从哪里开始?请告诉我吧。
当司法系统失效,我自行实践我的正义
“然而,我必须补充,进行这样的沟通,是因我对正义有很强烈的追求,既然司法体系无法解决我的问题,我必须自己来。”Thordis强调。在性侵发生的1996年,冰岛的法律条文对性侵的定义很愚蠢:“任何人使用暴力、威胁使用暴力或是其他违法的胁迫方式,强迫他人与之发生性行为,即犯了强暴罪。”当时冰岛法律认定,Tom在过程中没有使用暴力,Thordis没有反抗,即不构成强暴案件,更何况他们还是情侣。“这对所有残障障者或是无力抵抗性侵的受害者是非常不公平,这些人无法律的保障。”多荒谬,Thordis难得皱眉。
另一方面,Tom是来自澳大利亚的交换学生,学期结束就会回到家乡澳大利亚,“妳必须想像在没有社交媒体的年代,我几乎不会再见到他。伤害我的人,可以没有任何责任地离开这里。所有责任,都落到了受害者身上。和世界上所有女性一样,我们被教导,受侵犯时要大声尖叫、朝对方眼睛或是下体攻击。避免走到灯光昏暗地方,不要让饮品离开视线;喝酒不可以醉;穿著不要过于暴露等等。”她停下来,我们同时叹了一口气。
冰岛和台湾,人们用不同语言说着相同父权意味的话语:“预防性侵的责任,妳自己负。”然而到头来,所有这些教导和守则都帮不了我们。因为唯一能阻止性侵的人,只有施暴者。“性侵案绝大多数发生在我们家中的隐密空间,施暴者还是我们信任的人:亲戚、朋友或伴侣。”在台湾也是如此。根据现代妇女基金会统计,2016年服务的251件性侵害案件,近二成八的受害者是大学生或研究生,其中“约会性侵”的案件则将近三成。
我十六岁时对性侵害的认知,正是手里挥舞小刀的精神变态,在漆黑后巷干的事,也被电视剧洗脑到不会去质疑这种刻板印象。心里刻板印象粉碎瓦解之时,正是自己身受其害,被强暴了,而强暴犯已远在地球的另一端,我唯一的选择是隐忍悲痛。
我们不是神,不是魔,不过就是两个人
这趟开普敦之行,没有前人走过,也不知将抵何方。但是Thordis和Tom确立坚定的共同目标:让当年事件不再拥有摧毁彼此人生的毁灭性力量,回归平静与安定,而他们确实走到了目的地。Thordis将八天的所有细节写成日记,联同Tom的记忆,两人以共同作者身份出版了《宽宥之南》。他们在TED演说的影片,官方统计超过440万人观看,全球有二十二个地区的人自主将影片翻译成二十二种语言。回望事件,是因别无他法,在强暴之后,必须找到希望。
“原谅绝不该是公式。事实上,没有任何方式是‘正确’,也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被视为‘不正确’。每个人都有权力以自己的方式找到安宁。我们不该告诉任何性侵幸存者,你的方法是错的。因为事实是,我们永远不可能真的感同身受(We can never be in their shoes)。”她和Tom的经验不一定适用在所有人身上,也无法替他人代言。性侵创伤的同情共感在根本上有其困难,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的有限,只能告诉她或他:我们会一直在这里陪伴。
告诉他,我信任你,我相信你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尝试,你所踏出的每一步,我都衷心祝愿与尊敬。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女人迷,原文连结:性侵发生16年后,她与性侵她的人共写一本书,专访《宽宥之南》作者 Thordis El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