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讯爆炸.下】商业化工厂式生产文章 正是新闻变质之始?
艾伦.狄波顿(Alain de Botton)在瑞士出生,后于英国接受教育,在剑桥大学主攻历史,才气横溢,著作等身,题材涵盖爱情、旅游、建筑、文学、生活,不一而足,并创立“人生学校”(The School of Life),希望将哲学以有趣的方式带入日常生活。他曾访港并出席书展讲座,与邓永锵对谈,与香港读者分享写作心得。在2014年,他写下《新闻的骚动》(The News: A User's Manual),以哲学的角度看新闻。不过,狄波顿并未有像杜伯里般高呼“拒看新闻”,而是用细腻笔触,写下有关新闻报道的种种。在这本可直译为“完全新闻使用手册”的书中,狄波顿挑选了政治、国际、经济、名人、灾难、消费等六个不同范畴的新闻,从哲学家的视角提出批评。
撰文:罗乃智
承接上文:【资讯爆炸.上】新闻对读者“有害”? 如何拟定阅读策略
以全书篇幅最长的政治新闻为例,他认为现时的政治新闻报道相当紊乱、零碎及割裂,而如此讲述事件的方式,只会让多数人对政治这件众人之事感到乏味,从而分神,当面对与自己相关的重要议题时,往往失去关注力,难以厘清事件的前因后果或来龙去脉。他甚至半开玩笑道:如果任何独裁者要权力千秋万代,根本毋须打压新闻机构,而只要确保各个编辑室源源不绝地输出斩件式“新闻”,只要数量繁多,不时切换议题,再加插猎奇式的周边报道,或者抢眼球的娱乐新闻,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大功告成。换言之,民主政治的敌人不是什么新闻审查,而是缺乏宏观视野的综合式报道。
此外,狄波顿认为自从有关“水门事件”的报道后,不少有志入行的记者均以鲍勃.伍德华(Bob Woodward)及卡尔.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为榜样,希望有朝一日也可以揪出害群之马,以第四权加以鞭挞。然而,狄波顿指出,将社会的弊病归咎于权贵的犯罪,无可厚非,但新闻的另一项任务同样重要,就是将大众的注意力引导向那些表面平淡无趣、但遗祸至深的政治和社会结构中的制度缺陷。如果过分聚焦于个别权贵,虽然有助报刊一纸风行,全城瞩目,却会犯下见树不见林的错误。
说到国际新闻,他认为普遍观众对于国外事件兴趣淡薄,尤其牵涉“小国”的新闻,更乏人问津,并不是人们特别肤浅庸俗,也不是事件空洞乏味,而是新闻的报道技巧让大众难以投入。狄波顿认为国际新闻记者应当承担的责任,是培养公众关注自身之外的事务,然而,现在的新闻与此距离,仍然相去甚远。
至于经济、金融新闻,也逃不过他的批判之笔。狄波顿点出,对照历史,新闻媒体的急速发展,与象征资本主义的银行、交易所、贸易商行的市场信息需求密不可分。换言之,这个领域的新闻,都只是为投资者服务。在这位哲学家眼中,金融新闻不应该只有数字和图表这类速记,而应该加以探索,乃至大书特书商业领域这个人类建构的世界背后的故事,仅仅为投资人利益着想的报道,远远未够理想。
痛陈传媒生态 倡议解释性新闻
《通书.文辞》有云:“文以载道”。杜伯里及狄波顿虽然是西方知识份子,未必读过宋明理学家周敦颐的意思,但作为自小在阅读新闻报道中成长的作家,当然不会痛骂新闻一番就鸣金收兵,他们各自提出建议,以解决新闻行业现时丛生的问题。在用字尖酸刻薄、抵死啜核的背后,其实承载了两位学者对新闻行业莫大的期许。
杜伯里承认,他有不少朋友也是传媒人,亦不吝赞赏这些朋友学识渊博、头脑聪明,那么为何依然大力批判新闻从业员呢?在字里行间,不难发现他批评的不是新闻本身,而是新闻行业发展至今,弊病丛生的文化环境。他尤其痛骂部份规定记者每日要交出12篇(或更多)报道的媒体,这种工厂式生产,加上纯粹为了追求点阅率和赞数的商业考虑,直接将优质报道扼杀在襁褓之中。
他建议读者放弃消费简短、无益的新闻,转而阅读分析深入、没有哗众取宠的标题、忠实反映错综复杂世界的长篇文章,或是书刊,让这些深度优质的内容获得更多出版空间,让一流记者有机会绽放光芒,而读者得到的奖励,就是对世界的理解更加透彻。
他鼓励大家多与专家讨论,认为这样对世事的理解,会比单纯阅读新闻来得深刻,也会更贴近事实,杜伯里定期举行午餐会,让不同专业人士(当然包括记者)就当时手头上研究的事件或观点作出交流,互相刺激,进行真正严肃的思考,他创立兼领导的WORLD.MINDS社群正创建在这个基础上。杜伯里念兹在兹、反复强调的,就是深邃思考的重要性。
去到全书的尾段,他也终于“露馅”,披露自己并非真的完全拒绝新闻。他认为社会需要两类新闻:调查性新闻和解释性新闻。前者用于揭露真相和社会弊端,后者以描述全貌、传递背景资讯、提供说明为目标。
他希望调查性记者不再满足于本就公诸于世的表面故事,而是贪婪地挖掘至深、追根究柢、再三确认;同时希望解释性记者勿要急急将世事简单归因,而是竭力揭示事件发展至今的背景资料、导火线、助长条件、关连性,并提出解决的办法。
狄波顿在《新闻的骚动》中有不少建言,以国际新闻为例,应该培养大众关注自身之外的事务,从而转化为“富有想像力的接触、实际的援助”?他认为报道新闻者可以学习莎士比亚,但并非学习其文笔,而是关注事件中的普世元素。狄波顿坚信,只要呈现方式正确,新闻可协助读者跨越文化鸿沟,代入他国人民情境,将人类的经历视作思想源泉,从中不断撷取灵感、警示,归纳经验,汲取教训。
至于惨绝人寰的悲剧新闻,他认为应该效法古雅典剧作家般,以更为艺术的角度呈现悲剧,让读者犹如数千年前聚集在雅典露天剧院的公民般,观赏城中伟大悲剧作家的剧本如《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让故事成为教育全社会的情感和道德力量的重要来源。故事情节或许残暴粗野(弑父娶母最后剜出双目),却有教化功能,当读者看到新闻主角犯下最可怕罪行,将别无选择地得出吓人结论:也许一念之差,我也会犯下同样的错。
深明知易行难,唯爱之深责之切
批评总是来得容易,传媒中人目睹业界的流弊而心有不甘者,相信亦大有人在,只是,一旦被问到如何改革、有何建议时,大家都明白实在难以实行。其实,无论是杜伯里还是狄波顿,都是爱之深责之切,都希望发展多年理应成熟的新闻行业可以摆脱现时浅薄的报道、为追求点选率的无谓商业竞赛,分别来自伦敦及瑞士的提议,相信全世界不少身在漩涡之中的传媒人也会有同感,亦想更多读者可以支持。毕竟,读者的水平与传媒的质素,从来互为因果。
事实上,有志投身这个行业的,有谁不想写出精彩文章,让读者对世界有不一样的看法,又有谁真的满足于二三百字的简短报道,然后每天等着下班,虚度光阴?无奈是太多种种现实框架,难以如此理想化,只是希望朝着理想目标,向前多踏一步,期望聚沙成塔,慢慢改变业界的不良生态。
上文节录自第217期《香港01》周报(2020年6月8日)《新闻对读者“有害”? 资讯爆炸下如何拟定阅读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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