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级.二】惴惴不安 挥之不去的离意

撰文: 杨皓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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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恐惧,香港的第一代中产离开了;三十年后的今天,香港的“中产二代”也有离意。但走了是走了,问题不会因为有人走了就会迎刃而解,到底是什么安不了中产的心?反映社会结构上有什么问题?
时移世易,当“第一代中产”已快步入退休之龄,“中产二代”也开始踏入社会。在跑马地区某屋苑的健身房步出迎接记者的陈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承接上文:【中产阶级.一】从崛起的新一代看中产阶级状态的变化

月入过5万 “中产二代”心生离意

陈先生的祖父母辈是劳工阶层,爷爷是的士司机,外公是厨师;到了八十年代,他的父母有机会在香港修读大专,毕业后又得家人协助负笈英伦完成硕士学位,九十年代回港后分别加入蓬勃的巿场推广和人力资源行业,成为了“第一代中产”。在这环境下成长的陈先生,就读直资小学,升读直资中学,大学选科时也不像张小姐般会受父母影响,而是随心所欲地在“三大”(香港大学、香港中文大学、香港科技大学)的商科选择。

几年前毕业后,陈先生收到几间银行的见习行政人员录取通知,但最终他去了薪酬少一半的一间,他想“试试玩玩,不喜欢随时‘劈炮唔捞’”,不过,“兴趣”最终敌不过“理想”,工作了一段时间后,陈先生最近加入政府成为高级公务员,月入超过六万元;参考2018年20至29岁男性就业人士的月入中位数统计,陈先生比同龄层的15,500元多了逾两倍,也比同龄层中拥有专上教育学位的34,000元高出一半。

陈先生说自己一直对社会有很多意见,之所以跳槽到政府,并非因为高薪厚职 或前景稳定,而是想在这个“时势”试一试。(资料图片/卢翊铭摄)

陈先生说自己一直对社会有很多意见,之所以跳槽到政府,并非因为高薪厚职或前景稳定,而是想在这个“时势”试一试,“虽然其实我也知做不了什么,但看看在(政府)里面可以做些什么,或者在另外一个角度,去看所有事情。知多点外面看不到的事。”当然,旧公司承诺他随时可以回巢,也为他的离职创造了很大的诱因。同是公务员,但有别于张小姐的是,当记者问及陈先生属于哪一个阶级,他没有自诩“中产”,而说是“社会新人”,又形容该阶级的人群“对前景有些模糊,不太知道自己在做的事,是否真正想做的事。”

他并不满意目前在政府的工作,觉得“无意思”,又形容自己像秘书,甚至想过若数年后情况依然的话会离职。显然,陈先生也没有像张小姐般被“稳定”所吸引,除了没有什么家庭负担,主要原因是他并不想把自己的未来捆绑在香港,尤其不希望下一代在这个城市长大。“我本身有(外国)passport,家人也想走。你不知道2047之后会怎样。说真的,虽然我上司经常说,‘不明白为何担心一国两制会消失’,whatever,但我不这样看,他们觉得现在好端端的到2047后都不会‘搞’你,但现在未到2047年,已经搞成这样。”

搞成怎样?而这又是谁搞出来的?

中产不想在当下的香港落地生根,主因在于他们对“2047”的预判—认为当下的民生和政治问题难以解决,而未来的香港只会愈变愈差。(资料图片)

社会问题积存 对政府没有信心

“我会忧虑我的儿子在这个环境长大,多于‘2047’这一个节点(incident),不是单一节点,是整个社会都不是人。你想想现在的楼价、读书气氛,整个社会鼓吹的都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生活的地方。”陈先生一家似乎把移民这回事执行得很彻底,父母早已出售另一栋非自住物业,哥哥也准备去英国进修,届时可能只有他会留在香港工作。

类似的说法,记者从张小姐口中也听过:“因为这个时势‘唔稳阵’。因为之前可能想过会生小朋友,但现在社会太复杂就不想生,生了我也未必可以好好养育他、给他好的环境。如果要生我会先移民,让他有比较好的环境……香港没以前那么安全、那么适合生活,好像很大压力,好多事情要比较、要竞争。不是适合小朋友成长、开开心心的环境。”

住屋问题也是张小姐忧虑来源。她曾打算置业,甚至计划未来二十年的生活,“但现在这个时势就可能未必会在香港买。担子算是轻松了,因为不再考虑买楼。就算我要买,可能去泰国或者台湾那些地方买,多于打算在香港买。投资或者准备未来有机会移民过去。”

张小姐和陈先生异口同声的忧虑,或多或少反映了新晋中产的不安,他们甚至不想在当下的香港落地生根,而主因在于他们对“2047”的预判—认为当下的民生和政治问题难以解决,而未来的香港只会愈变愈差。陈先生说,“2047”不是一个单一节点;换言之,他们看到一直积存的社会问题,而这些问题时不时会因为意识形态之争变得高度政治化,正如张小姐指“在这几个月之前我都觉得香港是ok的”。陈先生又说,“2047一向都担心,但直到这一两年才真的打算走。现在这个政府这么‘癫’,警察这么‘癫’,真的‘搞唔掂’”;他未必是单纯以政治化的视角看待社会问题,但其说法也不无道理—可能正正因为当局过于官僚,没有严密思考社会政策背后的政治含义,更没有整全的结构性改革思维,才会种下祸根,直至民怨藉政治争议大爆发,市民自然也对政府愈来愈没有信心。

住屋问题是不少新晋中产的忧虑来源。(资料图片/黄永俊摄)

“移民”并非张小姐或陈先生这些新晋中产独有的想法,在反修例风暴下,香港又掀起“移民”热。香港中文大学香港亚太研究所近月发表“移民”民调,有42%受访者自称有移民或移居外地的想法,当中有近一成人已有所准备,该两项数据均创近三年的新高。调查结果还显示,首四位令人打算移民的“本地因素”是“香港政治争拗太多/太烦/社会撕裂严重”(27.9%)、“香港政治不民主”(21.5%)、“不满中央政府/中央政府独裁/对中央政府没信心”(19.5%),以及“香港居住环境挤迫”(19.1%);而“目的地因素”则为“居住环境较宽敞”(28.8%)、“自由/人权状况较好”(21.0%)、“空气好/较少污染/宁静”(15.3%),以及“政制较民主”(13.5%)。简单而言,绝大多数人都是因为政治和居住环境而筹谋离开香港,而相较前三年的民调,政治因素首次成为三大主因。

无人受益 须结构性改革

据警务处的资料,自6月开始,无犯罪纪录证明书的申请比去年大幅增加:7月有3,049宗申请,同比上升41%;8月有3,649宗申请,同比多54%;9月有3,597宗申请,是去年同期的两倍多。这张“良民证”是移民的首要条件之一,而由于香港居民不需向政府申报离境目的,保安局只能根据“良民证”的申请宗数评估香港移民外国人数。过去十年,该数字徘徊在6,500至8,300人不等,对上一次预计有超过一万人移民离开香港是2006年。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是港人最爱的移民目的地,近年台湾也成为大热,每年有约1,000人申请。

由于当局没有确切的移民人数,我们也无从得知移民者的背景资料或阶级状况。但是,循正常合法途径的移民,从来不是一般基层的选择,以移民条件相对宽松的台湾为例,移民申请人需在台湾投资逾600万新台币,才可以合法居留,之后要再坐一年“移民监”。这个移民条件是什么概念?600万新台币相当于150万港币,算是足以置业的首付。所以,移民从来不单止是一个人口流动问题,还是一个阶级问题—只有拥有足够的经济资本(投资移民)或者文化资本(升学移民、专业移民)的人,才可以“奔向理想之地”。

中产内部已出现瓶颈,上一代中产担心下一代未能延续其社经地位。(资料图片/林若勤摄)

有能力的人可以走,没能力的人就要留下来承受中产所讲的政治问题、教育问题、住屋问题。这说法很残酷,好像基层就应该要承受更多社会问题,但现实是,那些被寄望能引领香港走向民主化和社会改革的中产精英们,当他们透过这套社会结构向上爬后,却似乎忘记了民间疾苦,反而致力维护这套扭曲了的社会秩序,而面对危难,他们的首选则是退场。

当中产的增长率放缓,而中产内部的竞争加剧,即使年纪轻轻便月入三万,其晋升空间也比十年前收窄不少,没有多少人能预见自己将来可以挤身月入十万、八万的行列。与此同时,在经济欠缺新增点的情况下,就业市场根本未能更好地吸纳高学历人群,导致学位贬值,“硕士”或“博士”都不再吃香。中产内部已现瓶颈,上一代中产担心下一代未能延续其社经地位,而下一代中产则没有扭转结构性困局的打算,而是计划离开香港,另觅新天地。

当结构性问题没有被合理地被解决,中产的不安就会流露到其他地方,这可能是极端右翼的排外或阶级矛盾,也可能使人心生离意。谈到对未来的担忧,陈先生说“担忧没有意思”,因为他的担忧没有办法解决。换句话说,连靠这套游戏成功的中产阶级和精英,都不相信这套游戏了。

中产或基层需要的不是一次性退税纾困措施,而是大刀阔斧的财富再分配,就算派糖,派的也应该是结构性的糖。(资料图片)

若要谈合理的解决方法,可能要问香港应实践怎样的阶级政治,又应如何确保不同行业都能创造相对平均的中产待遇。归根究柢,“香港经验”、“中产梦”需要被重新编写,因为我们不可能再理所当然地认为,只要经济发展就能造就一大班中产,而重大的社会政策诸如房屋和教育等,都不能再以中产为最大受益者,而是应该令所有阶层同等受益。以房屋问题为例,几乎人人拼死都要上车,因为香港根本没有任何令人有信心的保值投资,打工或退休都没有足够保障。中产或基层需要的不是一次性退税纾困措施,而是大刀阔斧的财富再分配,就算派糖,派的也应该是结构性的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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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节录自第191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2月2日)《不安的新晋中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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