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考工记】走进古宅探索记忆 以小人物一生记录城市变迁

撰文: 特约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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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孔尚任的《桃花扇》唱词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过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光阴飞奔,今时今日,王安忆第十四部长篇小说《考工记》,写的就是这样一座“正宗清代古建筑”的前世今生。
撰文:李青

所谓“考工记”,取自战国时期手工业技术典籍之书名,它是中国第一部工艺规范体系汇编,后被奉为经书,又称《周礼.冬官.考工记》。既是讲房屋之修葺,小说围绕沪上老宅半水楼,又称煮书亭,世家祖业,雕梁画栋,不用铆钉,百年不散,静观老宅中人去去来来,“好像一代一代的蜕壳,蜕到后来,终于什么也没有”。

历史书写 人事与天命

有人把《考工记》形容为男版《长恨歌》,的确,对于以个人微小叙事折射上海时代变迁的成长史式写作,王安忆早已驾轻就熟了。除了二十三年前把她推向大众化文学市场的《长恨歌》和经典的“上海小姐”王琦瑶,更早在1986年,她就写下反映上山下乡的长篇知青题材作品《流水三十章》,以大幅第一人称内心剖白,把女主角张达玲从襁褓中写到了三十岁;2002年另一长篇《桃之夭夭》,也是写弄堂女孩郁晓秋的半生经历。然而,相较于女中学生王琦瑶选美胜出后周旋于不同男人间的浓烈爱恨,以及晚年为了钱被女儿同学的男友杀害的耸动结局,《考工记》主人公、半水楼第四代传人陈书玉的罗曼史和一生际遇,则是乏善可陈的。

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纵使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年轻的时候,陈书玉也短暂地意气风发过,与几位友人并称“西厢四小开”,大虞家经营木艺工坊,奚子父亲是律师,朱朱家与洋人做生意,各自衣食无忧,日日灯红酒绿,晚晚欢场浮沉。

初登场时是1944年,战乱已来袭,历史的惊涛骇浪纷涌而至,形影不离的“四小开”走上命运的岔途。大虞和朱朱留守上海,前者开木器行本也聊以为生,却因误收赃物被抄家判罪,后隐居远郊,成了闲云野鹤;朱朱本最流连莺莺燕燕,却出乎意料地最早结婚,又莫名其妙犯了政治罪,出狱后远走香港;奚子不声不响参加了革命,消失半生,六亲不认,暮年才重新现身,高处不胜寒,与造反派角力终扳回一局;惟有陈书玉,逃难至西南读两年书,又中断学业回沪当小学老师,一教一辈子,从新中国成立到“三反五反”,从土地改革到文化大革命,几番政治运动,每每提心吊胆夹着尾巴做人,又都全身而退,居半水楼,几段情缘均有头无尾,他和老宅一同老去。

回顾陈书玉庸常平淡的半生,作者归功于“他这一生,总是遇到纯良的人,不让他变坏”。起承转合间,又补一笔交代,“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暗中起着作用,就像水底深处的潜流,这股力量的名字叫宿命”,时代变幻如翻云覆雨手,人人如蝼蚁,四小开的分道扬镳,也是犹如宿命当前的众生相,有人随波逐流,有人野心蓬勃,有人追逐理想,有人明哲保身。

那边厢,历史熔炼进生活,日子仍要继续,时局再坏,陈书玉也能在抄家杂物中,为大虞寻一尊圣女雕像,在四下无人的黑暗里,支起炉子烹葡国鸡,不是小开戒不掉的情趣,而是苦中作乐的精神支柱,抱拥取暖间的惺惺相惜。

在四下无人的黑暗里,支起炉子烹葡国鸡,是苦中作乐的精神支柱,抱拥取暖间的惺惺相惜。(资料图片)

老宅营造 每当变幻时

何谓史?古谚有云,时也、命也、运也。世态炎凉,天命难违,尽人事听天命,方见小人物生存的韧性。正因如此,王安忆在访问中说,“正史的滚滚波涛底下,也许还有隐蔽的暗流,将一些琐细的成因保留下来,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沉渣泛起,呈现另一部书写,说不定黄钟大吕的回音里,也有它的一丝声线。”

比人物更为浓墨重彩的,是老宅半水楼的半世纪。小说开头,写陈书玉西南归来,历尽周折回到老宅,已成空楼;小说最后一段:“四面起了高楼,这片自建房迟迟没有动迁,形成一个盆地,老宅子则是盆地里的锅底。那堵防火墙歪斜了,随时可倾倒下来,就像一面巨大的白旗。”

起先,老宅是有灵性的,玻璃天瓦、门扉八仙、严丝合缝的榫头和榫眼、琳琅作响的地砖,以其独有的贵族气象,勾连世代恩怨,交互物质与人间。忽而江山易色,从远近闻名的手工艺瑰宝,到无人问津的封建糟粕;从人丁兴旺的家族载体,变成保育古迹吸引游客的旅游景点,陈书玉起先一心想挣脱老宅的枷锁,出让给街道办厂,上交给国家修缮,又多在利益斗争中无疾而终,弹指一挥间,老宅举起白旗,终是显得格格不入。它的每一笔精巧,都成为时代的累赘,既承载民间传统文化的意识形态隐喻,也暗合了陈书玉从贵族小开到市井小民,大隐隐于市的寂寥命运。

图为北京的四合院。(资料图片/视觉中国)

何谓工?《考工记》道,“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除了老宅营造的建筑工艺,在2011年斩获红楼梦奖的《天香》中,王安忆写名扬四海的天香园精致绣品,从诞生到走向民间的又一个数百年,以手工绣艺为线索,细密的语言配合大量考古资料,编织人世沧桑变迁。和《考工记》一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器物黯淡损毁,老宅被邻舍入侵,文革带出的戾气,避世如陈书玉者都难免沾染,“新生活的蓬勃生机形成包围之势,闭合起历史的入口,不期然间,悄然滋生出美学,美学大约总有颓然的姿态,作为残缺生活的补偿”。

变幻中又见恒常,“颓然美学”如何呈现?无论是缄默不语的老宅,还是代代传承的绣艺,都是风物志与掌故文史,是以官书身份立下的稗史,更是苍凉的美学实验。

香江掠影 外来者凝视

有意思的是,《考工记》中的历史戏码,王安忆也给香港安排了一段。

朱朱脱罪出狱,举家移居香港,断了联络,有一天,陈书玉收到朱太太寄来的海外包裹,塞满午餐肉、白砂糖、炼奶、猪油等食品,“朱冉蕴珍的名字,写在白色的包袱皮上—纸箱的收纳仿佛无穷无尽,什么样的一双巧手,能够使用空间到这般程度。大小,长短,厚薄,软硬,组合拼接错落镶嵌”,又寄来一封亲属赴港申请书,称陈书玉为表兄,只是他未应约赴港,仅回信交代,自己与老友一切好,一封短笺凝炼世事浮沉,想像中的重聚,终究没有来临。

给内地亲友邮寄口粮的桥段,港人绝不陌生。(资料图片/视觉中国)

给内地亲友邮寄口粮的桥段,港人绝不陌生。细节观之,白毛巾做包袱皮写地址,因彼时物资匮乏,对方收到后毛巾可再用。朱家患难,陈书玉陪冉蕴珍奔走探监、照看子女,他爱慕这个女人的果决与仁义,时移事往,墙外不知墙内事,何况风雨飘摇十余载,各自如履薄冰,万语千言都不比柴米油盐实在,无须煽情,却是彼时香港与内地的唇齿相依写照。

这不是王安忆第一次在小说中提到香港。1993年的《香港情与爱》,她写美籍华人老魏与上海移民逢佳的邂逅,以北角为主要场所,两人登电车看霓虹,拥抱万家灯火,香港是故事的发生地,却只是戏台子上遥远的背景音;到近作《红豆生南国》(2017),主人公是在香港报馆工作的中年男人,幼时被以“三百蕃薯丝”卖给养父母后,他读书、寻亲、娶妻、离婚又恋爱,经历港人内地购房潮,也在金融风暴中铩羽而归过。因写普世人情,故角色大多没有名字,仅以“前妻”、“阿姆”、“同学”登场,文字上却穿插不少粤语对白,夹杂在海派笔法中,抽离又熟悉,虽难逃外来者视角,但作者扎下根来,呈现一个欲望都市以外的平民香港。

王安忆亦从不掩饰书写香港的热情,她说“这个城市始终有一种戏剧感,一直保持到今天,吸引我的想像”。(资料图片)

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副教授黄念欣曾分析,王安忆写香港,以“陌生城市经验家居化”来扬长避短,对于城市景观等实处小着墨,而在家庭日常、人情关系等虚处大发挥,动摇“本地人”与“外来者”的对立,王安忆亦从不掩饰书写香港的热情,她说“这个城市始终有一种戏剧感,一直保持到今天,吸引我的想像”。而在虚实交叠下,小说技巧与现实观察共同营造的第三重视角所带来的凝视张力,也是作家刻意为之,与生活经验保持距离的创作野心。

回看《考工记》的兴亡多少事,让人想起,大航海时代,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Matteo Ricci)来到中国,在《西国记法》中提出“记忆宫殿”的概念,借由“以本物之象,及本事之象,次第安顿于各处所”的方法,存储记忆知识,以达过目不忘。

老宅就是这样的一座记忆宫殿,任往事风沙席卷而过,车如流水马如龙,它的精致与繁复、坍塌与凋零之中,印刻了上海的前世今生,至于老宅与几代人的种种纠葛,则正如张爱玲在影集《对照记》中所言,“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考工记》
作者:王安忆
出版社:麦田出版社(台北)
出版日期:2018年8月

李青
主修文学和性别研究
喜欢文字工作王安忆在书中描绘了老宅半水楼的岁月,也是在书写寻常人家在历史洪流中的浮沉。

上文刊登于第188期《香港01》周报(2019年11月11日)《王安忆走进古宅 探索记忆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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