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评析】“怕执输”心理如魔咒 催谷子女赢在起跑线上
去年的“土地大辩论”和“明日大屿”,铺天盖地占据香港舆论阵地,令香港人对土地供应的问题,亦增加了不少认知或感受。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香港“人均居住面积”只有161平方呎,不足15平方米。设想在地上划一个不足4x4米的方格,就只有不足四张双人床的空间。这就是港人面对的共同宿命,土地供应专责小组的口号遂成为:“住松啲,住大啲。”今天倒不是想探讨“居住面积不足”的问题,而是想探讨“不足的观感”本身。
众所皆知,传统经济学的最基本假设是:资源有限,而人的欲望却无限。近年“行为经济学”(behavioural economics)异军突起,挑战了不少经济学的固有观念。其中一本相当重要的著作《匮乏经济学》(Scarcity: Why Having Too Little Means So Much),题旨正是关于“匮乏的观感”,而不是“匮乏”本身。
作者Sendhil Mullainathan列举了一些简单的问题:为什么大忙人总觉时间不足?穷人总觉金钱不足?饥饿的人总觉食物不足?想减肥的人总觉减得不够?
除了由于真的不足或不够,也涉及一种“不足”的思维模式,“不足会掳获我们的专注力,这带来小部份的好处:我们对迫切需求可做较好的处理;但它也让我们付出代价:忽略其他该关切的事,处理生活其他部份也会较没效率。”显而易见,这和卡内曼(Daniel Kahneman)在《快思慢想》(Thinking, Fast and Slow)提出的“系统一”和“系统二”思维,异曲同工。“不足的观感”充塞头脑,过度吸引我们的短期注意力(系统一),因而难以冷静下来,细想其他的可能性(系统二)。卡内曼具体地称之为“认知频宽”(cognitive bandwidth)的局限,即基于匮乏心理构成的认知缺陷。
Sendhil Mullainathan是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他通过认知科学和心理学的研究,以崭新视角介入经济议题。可惜的是,此书所获得的关注却远较《快思慢想》为低,在香港更似乎未被大家认识。书中经常引用的例子,是穷人往往容易堕入借贷陷阱,不断以新债填补旧债,最终泥足深陷,难以自拔。究其原因,是人更容易看到即时现金到手的好处,却欠缺计算长远负担的认知能力,故财务公司多以短期利诱作营销手段。
推而广之,“不足的观感”令我们只专注眼前难题和有限选择,因而无法跳出既定的思维模式,难以开拓新的视界。套用作者的讲法,贫穷不但是金钱上的匮乏,更加是认知频宽上的匮乏,欠缺“持续学习和纠正错误的宽裕”。因此局中人难免像鸵鸟般埋首沙堆,并无多余空间探索不同的可能性,只能继续自绝于封闭环境,坐困愁城,惶惶不可终日。
若以更浅白的方式形容,则匮乏心理常构成“怕执输”的思维,一味追求即时“攞尽着数”,眼前小恩小惠一概照单全收。局中人往往无法抽身,难以看穿这些鸡毛蒜皮的恩惠,根本不值得花精神和气力去计较。长此下去,每日便只懂储印花、换礼品、参加抽奖、买彩票之类,营营役役,庸庸碌碌,难以看清眼前以外更大的世界。
“赢在起跑线”有如无远弗届的魔咒,或明或暗地主宰着整个教育制度,其立足点正好是一种“不足的观感”,以及由此构成的认知缺陷—要在短期学习成效上获得某种安全感,借此避免“执输行头”。
这情况首先出现在成绩较差的学生身上,家长无不期望通过补习、催谷和操练等方法,力求在短期内突破考试分数的“匮乏”。相比之下,那些原来成绩已经较好的学生,则拥有“持续学习和纠正错误的宽裕”,可更放胆地按照自主的步伐,探索自己的兴趣和决定学习进度。由此,学生方能找到更适合自己、更有效的读书方法,就算没有“赢在起跑线”,也肯定不会“输在终点线”。
然而,在其他家长制造的压力下,久而久之,“不足的观感”亦会感染更多教师和家长,令大家齐齐堕入认知频宽狭隘的陷阱,焦点只能放在成绩表上的数字。情况就好像中国内地某些农村,一直流传借贷办喜事的陋习,互相攀比之下,各家各户婚宴花费不断飙升,甚至造成整个地区的贫困化。
而在香港,部份家庭会把子女送往直资或国际学校,但政府决策者却并无太大的诱因,去根本改变扭曲的教育体制。值得注意的是,教育官员也是这个体制的关键持份者,但他们对工作成效却严重欠缺安全感,同样面对认知频宽的局限。这大致上可分为三个层面:
第一,对上层决策者而言,自2012年“反国民教育”一役后,应付各种政治任务已疲于奔命。试问又何来“持续学习和纠正错误的宽裕”?第二,对于前线教育官员来说,在教改推行的过去十多年,权力虽已逐步下放至学校,其角色亦由教育提供者蜕变成监管者。惟通过各种衡工量值的数字指标,直接间接对学校施加极大影响力,教师则为应付汇报压力而疲于奔命。第三,由于教改争议声不绝于耳,加上削减教育资源(例如杀校),令官员和学校之间产生不少冲突。为了避免在乱局中惹祸上身,各级官员只好尽量少做少错,更规行矩步地按本子办事(例如坚持考TSA)。
归根结柢,要解决香港教育体制的死结,难免要从教育官员的认知频宽入手。《匮乏经济学》同时提出了“救火陷阱”(firefighting trap)的概念,意指不少机构都面对类似消防员的困境,总是火头太多,而且人手不足:“时间总被用在扑灭眼前着火的地方,但就缺少防止火势扩大的措施,新的火苗只会持续出现。”
作者提出的主要药方就是创造决策管理上的宽裕。过去教改的目标是“拆墙松绑”,结果却是架床叠屋,制造更多难题和死结。现在决策者并非要创造更多新政策,亦不是采取无为而治的黄老之术,反而是要在现存的烂摊子中,找出能够有所松动和改良的宽裕,重启有益于教师、家长和学生的良性循环:
第一,上层决策者抽出10%的工时,直接接触前线同事、教师和学生,在现存规条和程序中找出关键环节,推动一些真正有益学生的小尝试。第二,教育局以特遣队形式,在各部门抽调10%的同事,再连结主要持份者,就上述关键环节再作深入研究,并且在无压力和无指标的前提下,放胆进行不同的原型和试点实验。第三,推而广之,所有学校也抽调10%的教师工时,在现存课程中找出关键环节,大胆进行对学生真正有益的尝试,并把正面的经验不断复制扩大。
《香港01》周报专栏作家邹崇铭其他文章:【领展街市】政府与市场:放开所有 彼此更自由?【共享经济】从共享单车到聪明政府【现象评析】人生金字塔 可以“升呢”吗?
上文节录自第174期《香港01》周报(2019年8月5日)《“怕执输”的认知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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